在中央商场喝咖啡，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在我的记忆深处不可逆转地脆化，但照片中的人物和景色，却一天也不曾模糊过，相反不时会活动那么一两下，让我激动并惆怅。
上一期本专栏写了东台路，让一帮朋友老激动不已，在微信中纷纷点赞，旅游时报等几家传统媒体也抢鲜转载，网络自然也马上跟进。记者或文化界朋友中，有的逛过东台路，有的却一天也没去过，这说明东台路已经成了一个象征物，不少人都想以此来对抗大时代巨变中失落的东西。潮起潮落，我们遗落了什么？抛弃了什么？这是个大话题，在这篇小文中暂且不议。我想说的事大家都知道，中央商场正面临转身，据说将成为一个包括主题零售店、精品酒店和文化演艺中心在内的繁华街区。包括美伦大楼(东、西、后面和中厅)、中央商场、新康大楼、华侨大楼和新建大楼等老建筑，都面临着一次热水瓶换胆式的外科手术。
南京东路，所谓的中华第一街，已经荟集了许多世界名牌，难道还不够吗？大家去南京东路看看，除了苹果专卖店，人民群众汗流满面轧进轧出的地方，一般都是赶上换季打折的时装店，还有就是小杨生煎之类的小吃店。有关方面当然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们想改变中华第一街人均消费水平不高的现状，引进世界名牌或许是致胜法宝。在这个思想指导下，中央商场必须终结其使命，实现转身后大幅提升单位营业面积的经济效益。我们不要怨领导，指标下达是残酷无情的事，业绩做不出，留岗换人。
当然，中央商场的消失毕竟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在上海的版图上，被抹去的不止是一个商场，而是一道颇有趣味的人文景观。老上海都知道，中央商场源于抗战胜利后，美国大兵在上海登陆，顺便将大量战后剩余物资抛向市场。是美国大兵在做生意吗？倒也不是，是善于经营的上海人，用各种方式从他们手里获得的，然后在中央商场、虬江路、小世界、蓬莱路等几大露天或室内市场设摊销售，货品繁多，琳琅满目，像克宁奶粉、牛肉罐头、旅行刀具、望远镜、呢大衣、皮靴、玻璃丝袜等外国货，都是上海人的最爱。后来，中央商场的市面越做越大，在建国后增加了日用品维修等项目，在不期而至的艰难岁月中帮助上海市民度过了捉襟见肘的难关。上海市民在这里修手表、收音机、缝纫机、电风扇等，热水瓶壳子、保温杯内胆、小型电钻及钢锯条之类的小物件也是紧俏货，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与毅力，可以在此淘到零部件，装配一辆自行车或一台收音机。我在那里经常买赤膊电池，没有外壳和商标，价钱为正牌的三分之一，半导体迷或回知青都喜欢在这里排队买赤膊电池。
这种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市场，对上海市民精打细算、讲究生活品质的集体性格，起到了熏陶作用。用一样的36元工资，把小日子安排得适适意意，这是很让北方人羡慕嫉妒恨的——直到今天。同时，市场繁荣还需要饮食业帮一把，在沙市一路、二路，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吃店，叫卖声声，热气腾腾。上海人喜欢吃鲜肉大包或者鲜肉小笼，在这里呢，则有一种鲜肉中包供应，介乎大小之间，味道似小笼，个头直逼大包，品味解饥两不误。这里还有馄饨面，一筷阳春面加四只鲜肉馄饨，不是浇头胜似浇头。
对了，中央商场的小吃摊里还有咖啡！建国后，商业部门为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在少量网店保证供应咖啡和简便西餐。悄悄地说一句，有咖啡供应的地段大都是过去的租界，这里的居民有喝咖啡的习惯。中央商场的咖啡也属于政策性放行，南市、普陀、长宁、闸北、宝山等区就没有。
中学毕业后，我与同学在中央商场喝过几次咖啡，八仙桌，长板凳，墙上贴着批林批孔的标语。咖啡是用烧水的铝壶煮的，装在玻璃杯里，草草地加一小勺白砂糖，用毛竹筷子搅拌，味道是出奇的香甜，每杯一角一分。还有面包吐司，我们吃不起。环顾四周，喝咖啡的人都是老克勒、老阿姨，一杯咖啡可以泡半天。再外面一圈，就是排队买鲜肉中包、站着吃油墩子的人。后来陆康告诉我，著名画家谢之光在“文革”倒霉那会，与经常拖着他一起去中央商场喝咖啡，煮咖啡的就是钢精水壶，跟我的记忆一点不差！
“文革”结束后，南京东路上的德大西餐社和东海咖啡恢复特色，大家都去环境更好的东海咖啡馆喝咖啡，沙市路的咖啡就收场了。而在三四年前吧，为配合南京东路地块改造，这家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老牌咖啡馆与牌子同样很老的德大西餐社一起统统搬走了，东海在哪里落脚，至今不晓得。
我们在老欧洲的历史名城，随处可见露天市场、露天咖啡馆和喷泉广场，阳光、鲜花、美女、懒散的表情、轻松的笑声，构成了城市的风景与魅力。上海要打造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城市，将群众最喜欢扎堆的露天市场一扫而光，肯定适得其反。
前几天在中华艺术宫看哈定的画展，其中有一幅水彩画让我驻足不前，洋房前支起一溜白色帆布帐篷，数位行人在此踯躅，阳光穿透了帐篷，也穿透了时空。这就是中央商场，就是让上海人激动不已的鲜活场景。我们总不能一面欣赏、赞叹艺术家的画，一面将他们记录的历史记忆粗暴地抹去，这个也太虚伪、太凶狠了吧。
中央商场这块地于2005年被上海市政府确定为“历史文化风貌区”，那么这块地在保护整治的同时须依据市政府的要求保护历史文化风貌，但应该在这里逗留的人没了，哪里还有历史文化风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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