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梨白：媒体人、专栏作家葛怡然的原创类娱乐自媒体，致力于有态度的娱乐。公众号：geyiran666。
文丨怡然 谦叔 伊玲 图丨来源于网络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李安接受了一圈采访，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儒雅。
比利·林恩经历了战场和表演场两种模式切换，最终决定回归战场，李安的解读是：纯真的丧失。
这很李安，可是似乎缺了点儿什么。
情欲不见了。
情欲，在《色戒》里有，在《断背山》里也有。而在《比利·林恩》里，简化成了少年比利·林恩一场潦草的春梦。
今晚，我们说一说李安电影里的情欲。
第一阶段：简单含蓄，直接用台词说出。
李安的父亲是长子，李安也是，父亲对李安的设定是：读书做官。结果两个儿子一个念影剧，一个念航海，当爹的觉得很没面子。朋友问“小安在干吗？”他都说不出口。
李安出了国，拍了好几部电影，已经是世界级导演，回台湾的时候，父亲还跟李安讲：该回来教书了吧，做点正经事。
父亲不觉得拍电影是“正经事”，李安却一直觉得：自己只能当导演。
父与子的对峙，体现在李安刚出道的作品《喜宴》《推手》《饮食男女》里，被称为“父亲三部曲”。
《喜宴》中那句 ：“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来性压抑的结果”，直接把“性压抑”说了出来。这个时期的情欲，有早期对父权的反抗意味，但浅尝辄止。
《饮食男女》的结尾，李安设计了一个“一树梨花压海棠”：女儿们都以为郎雄演的父亲，会跟人家老妈处在一块儿，没想到父亲，是跟人家女儿在一块儿了。
这种对情欲的表达，含蓄古典。
第二阶段：沉在人物身体里，藏在情感深处。
很难想象，《卧虎藏龙》是中年危机的产物。
这是当时《三联生活周刊》对李安的专访。李安说：有的人中年危机来的时候，天天读书，我的症状就是拍了一部《卧虎藏龙》。
李安很少谈个人感情，也没有说过“中年危机”具体是怎样。即使谈到妻子，也是含蓄的。
但在电影里，李安撒了野，用“不正经”的少女，对抗了“假正经”的中年男女。
《卧虎藏龙》表面上看，是一个东方武侠故事。而在这层外壳包裹之下，有一条暗藏着的情欲伏线。
李慕白与俞秀莲，是青梅竹马的两个正统人，不然俞秀莲不会说出“我等你”的话，但他们又守着旧道德，不敢公开示爱，发乎情止乎礼。
而玉娇龙身上的缺点和生命力，打开了李慕白与俞秀莲心中的G点。
李慕白跟俞秀莲之间的关系，有爱慕（看杨紫琼的眼神），但不逾规矩。
玉娇龙则截然相反：跟小虎骑马翻滚私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放纵不羁爱自由。
禁欲系中年男神李慕白，遇上不按常理出牌的火辣少女玉娇龙，打斗场面又暧昧又唯美。
徐皓峰的解读是：李安这是用拍吻戏的方法，来拍武打戏。
这个拍法很安全也很高级，情欲止于暧昧，甚至止于李慕白对玉娇龙的说教，点到为止。
第三阶段：用最干净的方式，拍最浓烈的情欲。
你可能想象不到，挑战禁忌的《断背山》，李安是为什么决定拍的。
在拍到第8部电影（《绿巨人浩克》）时，李安才摆脱父亲的影响。但就在这时候，一言一行都会带给李安压力的父亲，过世了。这个时候，李安曾经反抗的父权，没有对象了，中年危机似乎也化解了，外在的禁忌，一下子解除了。
父亲走的那天是情人节，李安很悲伤地打电话过去，家里的女佣正在放很好玩的流行歌曲，李安觉得这很反差：
“我收到的是很有喜感的一个信息，所以人生是混杂的，悲剧和喜剧看你怎么看，我觉得好像也不应该这么分，人生毕竟不是一个剧，一个剧有始有终，你的感受有一个很具体的东西，我觉得人生是很复杂，不是喜剧，有时候有戏剧感，可是毕竟不是喜剧。”
他第二天就决定接拍《断背山》。
两个牛仔，在断背山里游泳、打猎，赤裸相对。
相爱后拥抱，环抱的姿势显示了亲密。
这种互不避忌的画面，显得没有距离。
杰克一直爱得直接，恩尼斯一直爱得含蓄。但走出断背山，两人都要面对歧视同性相爱的世俗世界，还有被逼婚的压力。好不容易重逢，两人的状态是耳鬓厮磨。
杰克到死都想守护恩尼斯，就像他们的这两件衬衫：杰克的衬衫包着恩尼斯的衬衫。
可是他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自由相爱的断背山了，最终，恩尼斯把自己的衬衫包在了杰克的衬衫外面，被守护的人，成了守护者。
“多希望我知道如何放弃你”这句著名的台词，曾让很多人泪奔。正是因为前面有情欲的释放，更有情感的压抑，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忽然就成了一首没写完的曲子——爱的最高级，是已失去，更何况，还跨越了性别。
也许此去经年，恩尼斯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再和杰克相爱。这种对于欲望的展示，越是收着，越是动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俗套结尾，大概只适合贺岁片。
第四阶段：猎人猎物，风平浪静下的暗流。
李安作品里具有突破性的，是未删节版《色戒》，内心深处的“欲望”被集中释放了。
易先生和王佳芝关系的几个回合，全部通过床戏表现。
第一回合：猎人和猎物。
易先生是欢场老手，太太牌桌上的情人不止一个，第一次跟王佳芝的床戏，阴暗场景，丝袜诱惑，背后直接扑上，明显是发泄兽欲的猎人，带着特殊时期特务头子的职业压抑。
第二回合：高难度的交媾，好像人体学教程，绵密漫长诱惑，老易开始觉察到这个女人的一丝不同。
第三回合：姿势上王佳芝在老易的上面，从一开始被俘获的猎物，反转到现在掌控局面，她开始进入这个男人心里。
第四回合：老易带王佳芝去听琴。两人关系开始见光，甚至有一点温存的味道了。
这四个回合里，易先生对王佳芝猎人的占有欲，是“色”，但到王佳芝戴上鸽子蛋时，他的戒心放下，变成了一点情。
王佳芝起初只是想色诱易先生，然后将他暗杀，但经过三场床戏之后，加上鸽子蛋，以及老易实在比他那帮傻逼男同学好太多，她完全相信了这个男人。
色是感性，戒是理性。
对王佳芝来说，到底是要忠于誓言还是要相信这个男人，而对于易先生来说，是要继续保持对王佳芝的戒备还是坦然接受真情。这些既是 “色戒”，也是不少现实中中年男女的困扰。
李安说：比如《色·戒》，我就挣扎很久，不晓得该不该拍，我很怕，因为我都觉得王佳芝做的是一个绝对错误的事情，可我真的很同情她。怎么办？这里面有道德的成分，有挣脱，如果考试绝对正确答案，她应该把易先生杀了，绝对不能放他走，但人生根本不是这样的事情。
第五阶段：回归生命本质，少年的残酷成长。
度过中年危机的李安，最近几年的片子，放掉了沉重的哲学思考，回归到追求技术上的突破。在各种访谈中，他定义为“纯真的丧失”和“惆怅”。
突出体现为《少年派》里的少年派。
电影引发各种解读：其中一个是，派到底有没有吃掉自己的母亲？
派不想离开的小岛，外形是女人，被指是性暗示。
食人岛白天有食物有淡水，夜晚深不可测的湖水，开始吞噬自己养育的动物，湖水有一个酸潮的比喻，被指出是人的胃酸，被胃酸消化，遗骸的代表物是牙齿。吃和被吃，此岸和彼岸，是生存的残酷。
食人岛代表欲望，老虎代表了派内心的恶，人性，兽性，佛性激烈对峙和交手，让理性最终战胜兽性，少年最终达到了彼岸，结婚生子忘记往事。
到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面，比利·林恩同样有少年的一面：面对炮火会恐慌，面对美女会意淫，这些都让他觉得不安全，他主动把欲望封印了，做出了看上去正确的选择。有人把这个解读成：单纯的处男。
李安说：“在西方电影里面我不太讲惆怅，他们不太兴这个东西。在东方题材里面还是蛮吃这个的，人生给了我们很多这种感觉，它呼应了人生里面我们成长的安全。”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李安身上一直有种强烈的矛盾。
这种矛盾，是来自于李安自身的理性和感性，来自他儒家东方和西方思想的早期融合，来自他作品激烈的情欲表达和本人的禁欲气质，来自他谦卑的老好人风度和拍电影时的狠辣偏执，形成的巨大反差。
比如：他一边可以拍出《色戒》的性爱，但在家里，博取老婆一笑，就很有幸福感。
比如：他可以拍《绿巨人》这种纯西方口味，也能拍出《卧虎藏龙》东方风情。
他一直用作品跟这个世界交手，跟另一个自己对抗：精神的交给精神，世俗的交给世俗。
我们梳理他电影里的情欲，是因为这种情欲：无论是温和的，还是激烈的，无论是悲痛的，还是压抑的，底色干净，臣服主题，不搞噱头。他能拍出色，也拍出戒，有些细思极恐，有些豁然开朗，然后交织成层层叠叠的隐秘情感，直击心灵和人性。
矛盾而统一，让这样仿佛雌雄同体的李安，奇异的在温和外壳下，作品始终保持了喷涌而出的创新，奇异的多年如一日保持了难得的赤子之心。
他没有活成油腻腻的中老年男导演，没有活成缠在一堆绯闻，或者一堆炮轰里抢头条的优越话语权掌控者，更没有活成张口闭口所谓ip的功利生意人。
他和他的电影，活成了这个浮躁时代的反面，所以我们，如此爱着这样的李安。
-END-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桃红梨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