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你别看豆腐清清寡寡的,但“吃豆腐”一词却充满了腥膻的意味。有人说,因豆腐白嫩细滑似足女性的皮肤,所以便以“吃豆腐”代揩油。又有说法道古时有位卖豆腐的美人,引得十里八乡的汉子都争相排队买她家的豆腐,故此引申而得“吃豆腐”。总之,由古至今,在国人眼里,豆腐和美人总脱不了干系。
简而言之,“吃豆腐”便是轻薄美人。要说“轻薄美人”,必先说“美人”。食与色常有异曲同工之妙。由食物口味看审美喜好,放之四海而皆准。你是否去过连锁美式西餐厅的后厨?厚实的大块肉排刚刚从烤箱里盛到盘子上,还吱吱喷着油星。厨师们像浇灌麦田一样把酱汁哗哗地往上刷一遍再倒一遍。那酱汁浓得快要流不动,恨不得要用铲子去铲。才走到餐厅门口,已经被浓浓酱香和肉味熏得腿软。由食及色,多年来,从Elizabeth Taylor到Marilyn Monroe,从Angelina Jolie到Megan Fox,西方人的女神全都是浓墨重彩的姑娘。只要往那一站,身边空气中就产生迷幻的泡泡和光晕,叫人目眩神迷。
中国人对食与色则另有喜好。《礼记》云:“饗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在最盛大的祭祀里,应用清水代美酒,鱼也不必细烹,食物务必原汁原味不加调料,这样的饮食,才有“遗味”。在饮食上如此崇尚几近“无中生有”的遗味,在审美上当然也以含蓄清淡为佳。而若要取一种食物来代表中国的美女,那必然是豆腐。端正柔软平淡的豆腐,就像一位世人皆认同的美人,虽然并不高贵稀有,但谁都对她交口称赞。一块温润的白色,光是放在那儿,已叫人心生亲近和喜欢的心情。那美丽不着痕迹,宛如书画上的留白,介于“有”和“没有”之间,需要用心去细细抿品与回味。那经得起推敲的细若凝脂和清鲜柔嫩,光看一眼可不成,务必要接着看上第二眼第三眼,越看越有味道。
咳咳,我在说的,可的确是豆腐。
众多史书都一致记载,豆腐的发明者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汉淮南王刘安。这位怕死的先生纠集了数千道士在八公山著书炼丹追求长生不老。某次巧合地将黄豆汁与石膏凑合在了一起,便歪打正着地造就了豆腐。古时为了避讳“腐”字,豆腐被称为菽乳,意为大豆的乳汁。陆游有诗云:“拭盘堆连展,洗鬴煮黎祁”。这“黎祁”说的也是豆腐。直到唐宋后,“豆腐”的名称才逐渐固定下来。唐朝时,豆腐由鉴真和尚传入日本。日本人也爱这清淡的美味,并将凉豆腐称为“冷奴”。据说“奴”是日本武士中最低级的阶层,连配剑的资格也没有。这些低阶武士的衣袖上印着一方白色,看起来颇像豆腐,由此得了这看来美丽而卑微的名称。
老乡们把豆腐简单地分为南豆腐和北豆腐。前者以石膏液成型,后者以卤水成型;前者细滑柔软,后者韧性十足;前者适合做汤,后者适合煎炸红烧。豆腐不仅在中国受欢迎,也是全亚洲人民不可缺少的盘中餐,故此在国外的亚洲食品超市也能见到形形色色的豆腐。我曾有一次在国外想买些略硬的豆腐来切丁炒饭,便挑选了FIRM TOFU。一转头发现它旁边还有一盒EXTRA FIRM TOFU,真闹不清到底是买豆腐还是买板砖。当然还有和南豆腐相近的SILKY TOFU,软而不烂,下锅之后等它被沸腾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冲开,裂成一角一角,凝脂一般,在各种颜色的汤里若隐若现。
吃豆腐的体验与心境,与“吃豆腐”的腥膻刺激完全相反,是一种由细微的愉悦和寡味交织的享受。我们的味蕾和我们的感情一样,总是贪图源源不断的新滋润。酸甜苦辣泾渭分明的那些食物,总有一种“即将成为过去”的阴影感。随着它气味渐淡,你便忍不住一口又一口急切地吞下去更多。直到味蕾麻木不仁,神经也不再因这味道兴奋,我们便再慌慌张张地去找寻另一种新刺激来替代。而豆腐则代表了那全无杂质的单纯味道与恒久不变的清淡。你可以说它斯文淡定,宠辱不惊,也可以说它难有“滋味”。你既不会觉得像吃浓郁的起司般被“煽动”,也不会觉得像吃麻辣火锅般被“摆布”。它是如此不着痕迹地,不动声色地,含蓄地,撞击着你的味蕾。宛如古琴在一个乐句和另一个乐句之间的袅袅余音,在“听得到”与“听不到”之间徘徊。若你不仔细品味,真难捕捉到这“润物细无声”的味觉美感,也难体会、这种清淡的浪漫。
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无味才是真自然,有味反而失其真矣。如此说来,吃豆腐简直是一种追求真理的行为。一个爱吃豆腐的人,十有八九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含蓄的人,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吃豆腐”之亵渎与腥膻的意味,实为冤案啊。
“吃豆腐”之委屈莫名背负了成百上千年。从此也应将“吃豆腐”改称“吃肉排”、“吃蛋糕”,或者“吃麻辣火锅”,才更为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