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日后的艺术史提到刘小东,他2013年的伦敦之行不会占到半句话的记载,但是《罗博报告》选择这样难得的两个月时间,跟踪刘小东,记载他在小故事里写生到的时代印记。(文/ 亦朋 摄影/ ZANDIE BROCKETT、KEN ADLARD、PHILLIP VOLKERS 图/LISSON 画廊提供 编辑/ 颗颗)
捕捉真实
去伦敦画画,刘小东是有顾虑的。传说中的伦敦人挑剔古怪,咬文嚼字,一口一个对不起,却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些年来,刘小东所到之地——三峡、和田、金门、曼谷……大多搭个雨棚就能工作,所遇之人皆不设防。跟伦敦人打交道,估计——费劲,他说。对于一个以写生为工作方式的画家来说,和人打交道是必需的。画中的肖像,不仅仅是视觉意义上的模特形象,更是有出处、有时间感、有社会背景、有性格有脾气的“人”。某种意义上,刘小东的工作和纪录片导演有相通之处,都需要了解当时当地,并迅速取得对方的信任,才有契机捕捉到某种“真实”。在东道主利森画廊(Lisson Gallery) 的邀请下,他惴惴地来到了伦敦。百年帝国之都,欧洲金融中心,国际大都会,都会圈千万常住人口,从何下手呢?刘小东是个路盲,对旅游也没有太大兴趣,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决定把搜索范围缩小到“半条街”,理由是:半条街已然涵盖了许多世界,不需要一条街。这大概是“一叶知秋”的意思。“半条街”位于利森画廊附近的街区。客观地看,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画廊总部位于伦敦一区的西北角,闹市区边缘,为五方杂处之所。成片有百年历史的中产阶级居民楼,从帕丁顿火车站向北延伸,其间嵌着一条热闹非凡的阿拉伯市集街。刘小东去拜访的第一户人家,离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家不远,楼里就住了不少阿拉伯人。8 月这几日,每逢半夜就热闹起来,楼上常往下掉垃圾,小孩在院子里玩耍,让他甚是诧异。后来才知道,此时正逢斋月,穆斯林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得进食。这也让画家注意到了伦敦这个移民城市中,中东文化与本土文化之间的碰撞与融合。
伦敦人家
起先,利森画廊给刘小东找了一间小酒馆画画,可惜门太矮,绷好的画布进不去。酒馆里不难找到个把愿意给他当模特的,但每当他提出去人家家里看看,就被以“家里老人不喜欢陌生人”等理由婉拒。有个英国老头儿是水管工,周末住郊区,工作日住城里老板的房子,他乐呵呵地带刘小东去看,刚上楼,就在楼道里被老板拦住,因为按照当地法律这是夹层,本不准住人。如此的挫折,刘小东在一个礼拜里经历了多次。好在,并没有更大的磨难,他如愿以偿地在“半条街”找到了适合画画的酒馆和饭馆,还有三个迥异的伦敦人家,愿意向他敞开大门,其深入程度打破了他的成见。32 岁的塞巴斯蒂安是法国人,几年前和波兰籍妻子娜塔移民到伦敦,一个在饭馆里做大厨,一个做前台经理。夫妻俩怀揣勤劳致富的理想,每天6 点起床,忙忙碌碌工作到半夜,“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年前他们有了孩子,娜塔辞职在家,每周五晚上,她会在家做三百个汉堡,次日把孩子交给朋友去卖汉堡 。这个周末,夫妻俩带上了刘小东。这是被电影《诺丁山》描绘过的波特贝罗集市,画家坐在马路边,观察往来吃喝淘古董的人流。他发现许多人都喝醉了,还发现一个后背美丽性感的年轻女孩,于是举起相机,只听见“咚”一记,女孩重重栽倒在地。他惊讶极了,那样苗条的身躯,倒下时竟发出大象般的声音。两个街警急奔过来,用手指测她的鼻息,大呼“Home?!Home?!”(家)…… 刘小东在街边看热闹,夫妻俩热火朝天地卖汉堡。这一天落市时,汉堡全部售罄,娜塔高兴地告诉画家,收入抵得上之前在酒馆一个月的工钱呢。
打开伦敦人
伦敦8 月的天是婴儿脸,忽晴忽雨,光线明暗不定。酒馆比画室嘈杂很多,刘小东全神贯注地站在画布前,尽力捕捉着陌生而令人兴奋的色彩与光线。这是一间藏在深巷里有年头的酒馆,典型的英式墨绿色调,房檐下鲜花一字排开。 刘小东一般下午2 点到5 点非营业高峰期出现,画画的速度也比平日里要快一些。趁模特有空,他先画人,过后再慢慢画周围的环境。总是在两个小时内、“模特正高兴时”,他便结束了写生,以免对方厌烦。 往来的多为熟客,很多附近公司的职员,赊账,月底公司统一结。大惊小怪不是伦敦人的风格,尽管有不少酒客已经知道了“这是位重要人物”,连地铁口免费散发的《晚间邮报》上都刊了一整版图片报道,还有人从网上搜索了他的名字。但他们大多好奇地看过两眼后,就习惯了画家的存在,专心喝自己的酒,从没有人骚扰他工作。 每天收工,刘小东坐下来要一品脱啤酒喝,到户外抽支烟,这时才会有客人上来攀谈。“你真的抓住了这里的感觉”,一位女客说。一天下午,一位穿着夸张的马头状气球裤的牛仔走进了酒馆,气质迥异,打破了小店的氛围,让刘小东印象深刻。过后,他便把这位“人头马”也添进了画面,令整幅画面有了一点儿超越日常生活的戏剧性。一个月和“伦敦人”的交流,其深入程度超出了画家的预期。无论是之前所画的伦敦酒馆老板夫妇,还是波兰移民塞巴斯蒂安夫妇,都对站在吧台前当模特这件事越来越配合。画家在两个小时内把他们搬上画布,那么传神(虽不见得更漂亮),令他们非常高兴 。“ 打开”伦敦人不见得那么难,刘小东说,秘诀是——傻笑。除了时不时地去人家家喝一杯,陪他们遛狗,英语不够用的时候,他常常只是傻笑。“交流并不需要语言”。这样的交流,在每个家庭平均持续了一周左右,双方之间显然建立了某种感情——一种爱,以至于画家在碰到神妙之笔时,常常被自己感动到。他甚至不介意为了让对方高兴,而丧失一点儿作为画家的客观原则。刘小东把这个过程称之为“抚摸”,用画笔抚摸——抚摸那个家庭,那种生活。
对话刘小东,写生和艺术没有界限
RR :你所选择的三个家庭,有伦敦本土的,也有东欧移民和中东移民,有什么社会性的原因吗?
L:伦敦是移民城市。选择波兰移民家庭,可能和我的社会主义情结有关。至于埃及饭馆,是因为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天花板被做成天空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中东各个国家对自由的向往。我关心中东问题、中东地区和当今世界的碰撞,人的行为方式更有冲击力。譬如我没有选择亚洲或华人移民,因为他们和伦敦的关系就没那么有冲击力。
RR :从写生到完美的作品,是否需要一个过程?
L :我一直不觉得写生和画画之间有界限。我理解的绘画,是一个有态度的人留下的痕迹。有时是具象的,有时是抽象的,和环境有关。生活的环境会影响到画面的质感,并把这种质感带出来。早年画画,可能受学校里教的美术史的影响,看到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造型特点、生活特点,所以会去努力建立自己的标志。但最近五到十年,渐渐发现真正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反而要去掉自己的东西,觉得自己太不自然了。现在觉得学生的心态最美,画得像习作一样,才是最高境界。所以不是总躲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而要多在别人的地方画画。让环境把自己推出去,强迫一个不会发言的人走向讲台。
RR :写实主义在今天有力量吗?
L :我希望能和我画的人日常相处,这只是我度过我自己的时间的方式,但我关注绘画的社会性,我相信“有形象的绘画”的力量。 如果我不信早就不画了。这是我画画的动力。
RR :关于绘画,什么最重要?
L :对画画这件事来说,最重要的是态度——你的世界观、你对世界观察的角度,你能否站在比较客观的角度——既不非常投入,又不完全超脱;不介入纷争,也不置身事外。绘画也是危险的行当,过多的个人情感在里面是不行的,没有情感又不是艺术。我觉得自己把握得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