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饭菜一道道上着,我也若有所思。你挨过饿吗?那位老兄可能都忘了自己的问题,我却把它当成了一个道德拷问。
有一年,我们去斯宾塞地区参观威士忌酒厂。住在酒厂附近的戈登庄园里。这里曾经是苏格兰最大的私人住宅,1823年,第五任戈登公爵向国会提出法案,与其让私酒蔓延,不如让威士忌蒸馏合法化,他建造了斯宾塞地区的第一家合法酒厂 。二战期间,庄园被征用为后方医院,遭到了纳粹德国的轰炸,目前剩下的建筑只有原来的八分之一,残缺的主楼还像一座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上面插着公爵家族的旗帜。附楼早就辟为旅馆,招待来酒厂参观的各路客人。
旅馆一层有一间台球厅,有一间图书室,高大的书柜中摆满了硬皮装书籍,其中一排是吉卜林的著作。沿楼梯上二楼,墙上挂着戈登家族几位重要人物的画像,他们都戴着假发,面相威严,起居室中有几个大沙发,窗外是大片的田地,种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我们每个人的客房里都摆着一套礼服,上身是白色衬衣,马甲和花呢夹克,下身是苏格兰裙,我们要参加欢迎晚宴,按照主人的要求,要穿上苏格兰裙。
英国管家站在起居室中,向我们宣布,Gentlemen,茶点准备好了。接着他发现,每个人的礼服都需要整理,腰带要更紧一些,皮质腰包务必要垂在裤裆正中,他单腿跪在地上,给我们一个个整理长筒袜,袜子上的装饰丝带要位于小腿侧面。我们按顺序由管家收拾,互相打探,你下面穿内裤了吗?收拾完毕,互相拍照留念,喝茶。领队提醒我们注意餐桌礼仪,我们要吃到苏格兰名菜Haggis,主人会念祝酒词,我们应该起身站立,然后将酒杯举过头顶,再一饮而尽。过了半小时,管家来宣布,Gentlemen,晚餐准备好了。
我们入座,有一位老兄和我正好处在对角线上,他忽然说:“你们挨过饿吗?”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刀叉:“我挨过饿。”餐厅里一片沉寂,他这毫无来由的感慨让我们无言以对,只好听而不闻。
饭菜一道道上着,我也若有所思。你挨过饿吗?那位老兄可能都忘了自己的问题,我却把它当成了一个道德拷问。在英国管家俯身下去给我整理长筒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庞大的婴儿,如何穿衣服要由长辈来教。我们还要被教授餐桌礼仪,这让我想起了卢梭的《爱弥儿》,卢梭带着学生去就餐,在银质烛台、漂亮桌布和鲜花之间,卢梭也有一个道德拷问—你知道这些饭菜上桌之前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卢梭的意思是,这些宴会讲究排场,华而不实,还不如去吃一位农妇做的家常饭,黑面包是自家收获的麦子,黑色的酒是自家的葡萄,餐桌上的餐布是用自己家种的麻编织的。恍惚之间,我看到卢梭先生坐到我们这桌上,戴着一头银白的假发,对眼前那瓶25年陈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说:“我观察过那些考究美食的人,他们一醒来就考虑当天要吃些什么,对他们所吃的一顿饭,其描述之详细,像历史学家描述一场战役一般,这些成年人无非是一些四十岁的孩子而已,既没有力气,长得也不结实。贪吃是一种恶习,他们愚蠢无能,只在饭桌上才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我把目光从卢梭身上移开,他的冷言冷语不会败坏我的好胃口,但有一个道德拷问却让我深思—你挨过饿吗?我们究竟该如何对待自己吃不饱的记忆?(文/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