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张小朴
今天，我偶然看了一段王家卫说为什么要做3D《一代宗师》的访问，我一直很抗拒3D这个技术——我认为是对于电影艺术的极大损害！一直以来，我拒绝看3D电影。王家卫说我们引进了这个技术，但是不知道怎么用3D去表达那些抽象的东西，烟，雨，和意境。这倒是让我起了心：想当时，黎坚惠小姐在博客中赞美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说他是真正拍出来了中国的情怀，确实如此，当时两年前，我反复去了影院两次看《一代宗师》，看得意兴阑珊。今日，听王家卫的这些话，我计划想去看3D《一代宗师》了，在看之前，找出旧文和大家重温两年前的那份感怀……
九年了，离上次在影院看王家卫的《2046》的2004年到2013年，昨晚我拿到电影票的时候，心里莫名感叹，时间真如王家卫镜头里的流水倒影一般无情走，我们在九年的光景里发生了很多变迁，有的留住了，有的放弃了，有的则是忘记了，还开始了一些新的，此前从未料想过的，这些似乎都是《一代宗师》里，起伏轮转之间的那些人生喟叹吧。在走进影厅之前，我很担心，我觉得这部看似的武打戏，听起来一点不王家卫(除开当年那部一意孤行的《东邪西毒》)，我怕我会非常不习惯王家卫的武打戏。
但是华丽大调升腾的镜头轮换中，我感到，王家卫又回来了，虽然《一代宗师》确实和以前王家卫的作品不一样，这样的不同是因为故事不同，电影在叙述和表现上自然不同。但是，王家卫的风格还在那里，特意留低的空镜头，梁朝伟扮演的叶问那种自述的口吻是多么的王家卫啊，那些执拗而笃定相信自己的王家卫的角色们，在岁月尘封的时段就会复活，他们的呓语就是那些魔咒，在我的心里回荡，很haunting，但却有着一意孤行的美。看到梁朝伟又在电影里叙述着，不禁可以想到那些他曾经在《重庆森林》里的深夜自语，九龙城的灯火中，是启德机场起降的飞机，连带了起降的情爱无常，我又记得《堕落天使》里的金城武在烟雾缭绕的电影setting中说了好多痴情的密语。到了《一代宗师》，王家卫的cast，仿佛只有一个梁朝伟还这般顽固坚守着了。
《一代宗师》里外被揣摩的时间印痕
估计，没有另外一个香港导演，可以如王家卫般把时间看成一个电影重要的主题了。今早我翻看一下王家卫为了拍摄《一代宗师》北上南下，训练演员拳法的纪录片段，王家卫说，“武林就是一个时间”，他认为要展示那个时代的仪轨，“这些都是中国人的智慧”。我更加惊叹，拍摄《一代宗师》这个最初的想法尽然是1996年，王家卫在阿根廷拍摄《春光乍泻》的时候，在街头的报摊买到一份印有李小龙封面的报纸，故此他想展现李小龙的师傅叶问的故事。《春光乍泻》里，已经基本上凝固了王家卫的经典cast，有人已乘仙鹤而去，剩下的继续着那份孤胆的追逐。那一个电影中颠倒的香港印象，似乎是一个寓言，很多年，都成为我和我身边喜欢王家卫的朋友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我们都是时间的浪人，《春光乍泻》，1997，梁朝伟，张国荣)
说回《一代宗师》，时间依然是被放大的，投射在银幕上，形成一种和“当下”的间离效果。当年我在撰写我的电影学硕士论文时，曾经讨论过这种格外醒目的时间“间离”字幕效应：这一电影形象和审美趣味正如苏珊·桑塔格所归纳的，是非常“坎普”(Camp)的，被放大的时间字幕，让人想到巴斯克·贝克利为三十年代早期华纳兄弟影业公司的那些音乐剧设计的数字标题(“一九三九年的淘金者”，“一九三五年的”，“一九三七年的”等等)，“女演员嘉宝表演的不到位反而增加了她的美”，王家卫这种“时间”表达法，把人物和当下分离，再把时空打碎，正如苏珊·桑塔格选取的早期好莱坞作品中的时间表达一样，是自成一体的，是自我电影表达的一种方式，带着一种文艺感受力。当年，我在一遍又一遍观摩王家卫的那些“时间”混乱的电影作品时，分明能感觉到他的那种固执和自我，因为自我，王家卫成为了王家卫。
在这一部《一代宗师》里，历史依然是非常吊诡的，这一段历史因为很起伏，才能成为故事，武林也好，江湖也罢，是一个人生的棋盘，我并不认为王家卫在拍摄历史的流变时能比其他导演好到哪里去，王家卫向来不擅长流水线的作业方式，所以《一代宗师》于我并不是那么和历史，甚至武术相关的电影。但是《一代宗师》所展现的王家卫的改变(或者说王家卫以前就有一个武术梦，这次是圆梦)，折射了整个香港电影的嬗变：与内地越来越紧密的合作以拓宽故事与市场的一种选择，在这一点上，内地元素和香港本土产业元素已经是水乳交融了，这和我11年前开始做的香港当代电影研究所面对的文本，社会现实，文化背景都不一样了，如此的改变，也请允许王家卫带来这部有点看似商业的作品。
但是，那些抱着去看武打或者故事的观众肯定是要暗自痛骂王家卫的：这部戏对他们来讲显得有一些冗长了，故事的节奏不是一般武术片子的套路，那些王家卫善用的手法：西方咏叹调歌剧，空镜头，历史新闻纪录胶片插入，抽格和升格拍摄，被任意放大的演员面部，故意硬切掉的镜头，回忆和现实交替，这一切都若有若无地再现了。自然，对于我和我一样深爱王家卫的人来讲，最满足的莫过于看到这些了。我是又看到雾霭的香港夜中，章子怡和梁朝伟踱步的背影，是多么的《花样年华》啊，而那些主角固执地恪守让他们都成为了《春光乍泻》里那些顽固孤独的人们。电影里的章子怡对着破旧墙面讲出一些心里的秘密和祈愿——这样孤独的行为也发生在《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身上，电影末尾他对着石窟讲出自己的密语。
《一代宗师》里外被揣摩的时间印痕
当王家卫的电影里已经不可能再看到林青霞，张国荣，王菲，刘嘉玲，张曼玉后，《一代宗师》里依然有好的演员，章子怡自从《2046》后，也能很好演绎王家卫的人物了，这部戏，让章子怡多了很多伤怀的部分，她饰演的宫二不再信马由缰，全凭着一股子劲儿来演，这次的章子怡有了一些收进去的味道。最后那场和叶问话别的戏，真是有着百转千回的意思，所以那些文艺腹语通过她的嘴讲出来，更添愁绪。
(As Tears GoBy《旺角卡门》，1988，刘德华和张曼玉。)
我特别喜欢叶问和宫二信函传情的那种描写，类似于当年在《2046》里王菲和木村拓哉渐生情愫的那种隐忍味道，不张扬，藏在心里面。那些被放大到银幕上的字句，似乎又是唇齿留香的张爱玲句子，这一招，王家卫在《花样年华》里用得非常绝妙，他这个南来的上海人，在香港生长，历经了香港的60年代到如今，我也只认同他镜头中的香港60年代，是如此充满灵气，又曼妙婀娜的，到了《一代宗师》里，张震领衔的“白玫瑰理发厅”，油头粉面的先生造型，“港九大饭店”开业，梁朝伟再穿上60年代的西装造型，都是那股味道，在那些时刻，看到这些画面，就会动容，不禁想起自己迷恋王家卫的青春岁月。
章子怡对着梁朝伟缓缓道来，“在我最美的时候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但我却没有时间了……”张曼玉在《东邪西毒》里对着镜子说，“在我最美好的时间，我最喜欢的人也不在我身边……”——自语连绵的哀叹，这是王家卫最为柔软的呢喃时刻。如果时光是可以被放大和如王家卫的电影画面般被抽解出来，拿到我们的手中被仔细揣摩，那一定是散发出一种幽森的光晕的，这种光晕有时候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到底是戏假情真，抑或是推唐对倒了。
走出影院，我觉得我还是爱《2046》多一些，但九年后等来了《一代宗师》，又满足了我们的那种贪恋。关于《一代宗师》，记得里面有很多微情时刻，梁朝伟开启一扇古门，“何日君再来”唱起来，收声。香港武馆里的地砖花纹，新闻残片里有一个副英国女皇的画像，想起来，确实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心里已经默念以下对白，因为这些对白也是我想说的话吧，或者，亦是我的朋友们会落笔的那些只言片语：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
“在我最美的时候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但是我却没有时间了。”
“都说人生无悔，那是赌气的话，如果真无悔，该有多无趣啊。”
“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人活在世上，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人活成了里子，都是时事使然。”
“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我选择活在我的岁月里。”
今天我忽然觉得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有点马丁·斯科塞斯的那些和时代纠缠不已的味道了，好像和他以前的那些风月浪漫，或者惶惑的“大限来临”之作都不一样，仿佛向前走了一大步！
编辑|士谦 袁琳 实习生|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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