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费里尼
徐静蕾新片的试映会我去了。在一堆吴亦凡女粉丝的环绕下,我难以置信地看完了王朔署名第一编剧的这部片子——中间小睡过几分钟,这倒不怪老徐,看任何地球人制作的电影,我都会短暂失去意识,《变形金刚4》那么闹腾的照样会。电影结束,我知道后边还有主创人员见面,于是赶紧撤,不料被堵在出口的过道上——老徐就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等待入场,还是当年我喜欢过的女文青范儿,侧面看,脸上的妆绒毛感十足,光晕一般。当时我很想问她:这片子,朔爷写过几个字?
我喜欢在内心暗暗地称呼“王朔”为“朔爷”,冯小刚曾经也这么叫过老王。看过一个故事,说是王朔和冯小刚关系尚未解冻那会儿,冯去给王送五万元编剧费——王挂名编剧的片子惨遭枪毙但后来素材冯小刚在片子里用了。王不待见冯,当场将五万元扔了出来。据说冯就像《和青春有关的日子》里边的冯裤子一样哭了:“朔爷您不能这样啊。”
朔爷显然属于那种肯为爱过或爱过自己的女人站台的老派男人。老徐的片子看过第二天,网上就看到了某人物周刊记者对王朔的长篇采访。已成资深宅男隐居京郊别墅的朔爷曰:撒旦就是我的宿命。
看到标题我就“噗嗤”乐了。毕竟还是王朔,腔调一如既往,喜欢有意无意放大自己其实人畜无害的攻击性。而这种操性恰是标题党的报纸杂志编辑们最待见的。在那篇访谈里,老王基本回答了那天在电影院过道上我没对老徐问出的那个问题——“不是我帮朋友,是朋友在帮我。写小说慢,我得靠写剧本挣钱,解决生活问题。”
王朔已老,面部隐有橘皮感,而老徐的新作却依然宛如处女作般“青涩”。旨在解决朔爷的生活问题只是片子的副产品,迎合无脑观众对颜值的需索才是王道。从这一点看,那部电影有着与“青涩”完全相悖的鸡贼。
三万多字的专访看下来,感觉只有两个字:颓了。“颓”不是单纯的老,而是关乎精神状态的一种塌方,上海话有类似的:煨灶猫。
颓态由来已久。王朔自1991年停笔之后,做导演未遂,被封杀,早年“京痞系列”的文脉被斩,从此再未恢复。王朔作为汉化“垮掉的一代”的宗师,其实在33岁那年之后就如《铁皮鼓》里的小男孩般童颜永驻。之后他的作品,《看上去很美》属于转型失败之作;《我的千岁寒》并非在正常状态下的码字,而是一种接近走火入魔的呓语,一般作家成名之后会写几本无论如何涂鸦粉丝都会买单的东西,《千岁寒》即属此列;《致女儿书》是唯一的亮点,这本书可以解释朔爷在颓态中何以会浸淫如此之久——他太敏感、善良,被心魔所掳又揣着随着揭竿而起的愧疚,女儿照出他的不堪,而他的颓态照出其他人的不堪。他不必因为颓了而羞惭,这是我们共同的问题,这世界总是给了习惯厚黑者太多世故的掌声,哪怕仅止于礼貌。
王朔与冯小刚的再度握手以《非诚勿扰2》为标志。在这部冯小刚巅峰时代最后一部尚说得过去的电影中,王朔担任编剧之一。不必问他那一次到底写了多少字。我甚至觉得在冯小刚任何之前一部贺岁喜剧的票房分成中,王朔都应该分一杯羹。如果说王朔曾经是某一门派的宗师级人物,冯小刚只是宗师门下的一小童。宗师闭关抑或避走关外,小童偷偷下山。王朔是冯的“精神导师”,冯爆得大名的那些贺岁片,无一不是对王朔式京痞文化亦步亦趋的高仿。王朔当年奶给冯小刚的养料成分太酽,以至于多年之后冯依旧“只好这一口”,他试图走出王朔阴影的转型之作,从《夜宴》到《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无一成功。
在朔爷狼狈不堪的电影史上,有一部很少被人知道的片子,他参演。摄于1999年,导演吕乐,编剧刘仪伟。包括王朔、阿城、陈村、余华、马原、赵玫、林白、徐星等作家实名出镜。电影初名《诗意的生活》,拍竣后在电影局积压多年,2006年改名《小说》后小范围公映。片子里有大段镜头,一帮作家在会议室坐而论“诗意的生活”。之前一年王朔刚过40岁,镜头里的朔爷尚两颊丰盈、唇红齿白,京片子顺溜:“把自个儿摧残到底,真正的诗意在那儿。任何社会地位对体会诗意都是有害的。”“我想在70岁的时候过一种有诗意的生活,那时跟谁都没有利害关系了,跟女性都没有关系了,我看她们都可以很纯粹地看,我不想别的了,我摸摸手,挺好。那个时候变成一个纯粹的欣赏着。现在还想当一个参与者……一行动起来,很多美感就没了。先把俗人做好,等到了岁数,玩那个,谁不会?”
片子里,他还说到了死亡——“我对一个说法特不服气,说中国净诗人自杀,作家没一个自杀的。我想我破一个说法,但搭进去的东西太大了!……我80岁的时候,这口大烟抽得差不多了,我吸毒而死!存心给大伙儿添一大堵,挑一高楼。当场拍死在这儿,让你们大家恶心好多天!”片子演到这里,有人在画外插话:“那就会有人说,王朔变成诗人啦!”朔爷一愣:“介……也忒特么孙子了!”
《小说》里,王朔还说过两句话:也没有说哪段生活更该过。颓废到底才能见真诗意。
在这部片子拍完的第二年,我在上海采访过王朔。某一届网络文学比赛的颁奖典礼开始之前,上海商城的一个过道上。这一天之后,安妮宝贝、宁财神、李寻欢将为更多的中国人所知。王朔是陈村邀请来上海的评委。几名记者和一些好奇的观众将王朔簇拥在中间。具体问了什么忘记了,只记得采访快结束一名小记者终于憋不住问起朔爷和老徐的问题。王朔有些愠怒:“我们能不能谈一点更加有意思的话题?”估计当时其他人脑补的台词和我想的一样:咳,这才有意思啊。
那次采访之后王朔给我留了拷机(BP机)号码,我呼过几次。朔爷“拷品”颇佳,每次回电都很及时。只有一次晚了一个多小时,我拿起电话,他在那头语气有点沮丧:“嗨,我脑筋抽住了,号码少拨一位!打了十几个才发现!”
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朔爷,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他。三名答辩老师两位没看过他的小说。还有一位临时买了一套《王朔文集》恶补。我得了优。
朔爷颓了,他和我们这样的粉丝一起在老去的路上,一路狂奔不可逆转。但这并不值得痛惜。正如他说的,真的没有说哪段生活更该过。宅在京郊别墅的煨灶猫、流连京城CBD的流浪猫、在上海外滩踱步的租界猫,谁的猫生更值得投奔?肉身在本尊,理想总生活在别处。
在那本人物周刊发出来的黑白照片上,摄影的署名是老徐。上海商城那次采访过去已经十多年了,这两位还是这么有意思。照片上,朔爷两颊的婴儿肥不见了,代之以一种罕见的凝重。类似的表情之前很多年我也见过,但囿于腮部肉感,效果大打折扣。这一次的朔爷,终于从塑形上完美接近大尾巴狼了。
编辑|士谦 实习生|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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