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曾焱冰
头发雪白的玛蒂娜在她一长溜五花八门的茶叶盒旁巡视，从中抽出一个说，试试我的阿萨姆红茶吧，这是秋天的茶，味道香浓，能帮你改善时差带来的失眠。
接着，她又指挥她的女儿在偌大的茶具柜里挑选茶杯，那里排列着一套套精美无比的茶具，她是在为我挑选一个合适的杯子，不是Old Country Rose(老镇玫瑰)，而是Polka Rose(波尔卡玫瑰)，因为它适合我的年龄。
这是1999 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在德国的波恩。玛蒂娜是我认识的一位当地报刊女主编的母亲，已经85岁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欧洲人的家里享用下午茶。
看着玛蒂娜在杯子上架上银茶漏，将茶水缓缓地倒入茶杯中，随着升腾的热气，麦芽香和蜂蜜、玫瑰的气息瞬间充溢在空气中。雕刻着花纹的银茶漏、带着蕾丝的茶巾以及盘子里每一样精致的点心，仿佛把我带到了一个美丽而神秘的世界。那一次欧洲之行之后，五光十色的记忆渐渐被更多更新的信息取代，但那个下午的每个细节却越发闪亮，因为在那一刻它让我的心“突”地动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标记，在后来无数漫长而黯淡的日子里，像一个闪亮的音符，时常浮现。
再一次有这样心被“突”地击中的感觉是几年之后。在我好友细毛夫妇的家宴上。细毛是一位设计师兼作家，她丈夫尹齐是一位画家。他们在巴黎和北京两地生活，那一次是为庆祝他们迁入北京的新居。大到近乎空旷的客厅，中心是一张大大的餐桌，角落里，一盏20世纪70年代的欧洲古董落地灯发出橘色柔和的光线，桌上烛光摇曳，花影微动。那些美丽的餐盘、餐巾与精致的烛台和花朵让每个进入房间的人赞叹着迷，随后端出的一道道女主人亲手烹饪的菜品更是色味俱佳，而且都与盛装它们的容器配合得完美无瑕——桃红色的小水萝卜被切成极薄的薄片与蔬菜一起被装在翠绿的琉璃沙拉碗中，卷成花朵一样的节瓜片盛开在小小的地中海式迷你陶碗里，还有盛放清蒸鱼的家传的古典银盘、装甜品的西班牙彩陶小碗……
我在时装杂志工作多年，见过无数奢华与精美的晚宴场面，或许餐具用品和桌面装饰精致昂贵超过这儿很多倍，但我却从来不曾有过像那一刻心里的感动。因为这不是商务宴请，而只是招待朋友，是每一天自自然然地发生在生活中的。这让我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有着雪白头发的老太太，她的茶杯、她的点心、她银色的茶漏，还有她缓缓冲泡出的艳红色的茶汤与她一举一动中的悠闲和享受……
如果说玛蒂娜的下午茶是多年前在我心里留下的一串模糊的音符，那么细毛家的宴请则是串联起这些细小音符的指挥棒，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心被打开了一扇窗，就像那些年繁忙而漠然的生活忽然照进了一束暖暖的光，照出了新的乐趣。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尝试改变自己的生活，去留意那些会打动我的美丽的盘盘碗碗、烛台花器，为家人朋友精心地准备日常的餐饭，布置美丽的餐桌，这样一顿顿饭下来，丰富的不仅仅是我餐具的库存，更是整个生活，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生活原本就是不断枯燥地重复，没有轰轰烈烈，唯有这些美好的细节让生活越品越有滋味。
后来，朋友说，你把平时的美图和方法创意都集合起来出本书吧。这确实是个让我兴奋的建议。最初，我觉得这是一本关于如何布置餐桌的书。对很多中国家庭来说，如何让饭菜更美味，甚至让厨艺更接近于专业厨师的水平都不在话下，但如何让一张餐桌美丽迷人，却是未曾思考过的领域。我想以我的经验告诉大家怎么去给一顿饭定下一个有趣的基调，怎么像杂志上的大片那样摆放餐具，还有鲜花。
于是我开始以“专业”的态度去学习布置餐桌、摆放餐具、插花、拍摄，一丝不苟，力求完美。但当我拥有了很多“符合标准”的图片、很多“信达雅”的如教科书一般的文字时，我却忽然发觉，这些怎么反而不如我平时随便用手机拍摄的图片生动诱人？不如我胡乱写在帖子里的段落更有趣？会有人捧着这样一本书去按部就班地学习吗？我又凭什么让别人向我学习？生活并不是一门功课，我也没有资格做教师，我们需要的其实是爱、分享和乐趣，难道不是吗？
有趣的是，在意识到这些并开始反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这本书的进程被暂停了整整三年，在这期间，我依然做饭，从给一个未见面的小胎儿做饭，到给一个婴儿、一个小女孩做饭。我还是喜欢呼朋唤友地在家里大摆家宴，和朋友一起聊天、喝下午茶，这个时候，女儿小叶子就在旁边，从躺着到坐着，从睁大眼睛看着到能伸出小手开心地摆弄餐桌上的花草、餐具。在这个过程中，我再没有去想过任何书本上教授的规则，也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做到完美——积木玩具可以上桌做装饰吗？为什么一定用鲜花而不是蔬菜？要照顾小孩，时间紧迫用自助的方式招待客人不是更好吗？从有条有理到毫无章法，我忽略了“对错”这个观念。
一个早晨，我把一条羊毛大披肩铺在了桌上当桌布，摆上了并不配套但符合我当时心情的各种类型的花花草草图案的盘碟，食物有西式的面包、果酱、火腿，也有中式的八宝粥和摊小蛋饼，刚刚两岁的小叶子坐在她的儿童椅里，看着我忙忙碌碌地端盘摆碗，忽然喃喃自语地说：“妈妈弄得真漂亮！”
我想我真的是被感动了。连后来她撒娇不要自己吃饭都表示顺从。那顿早餐之后，我打开电脑上久违的文件夹，把之前写了一半的文字全部放弃。那些冷冰冰的餐桌礼仪，摆盘、插花的方法被一一放弃。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要和大家谈的不是简单的一张张美丽而空洞的餐桌，而是关于餐桌上欢乐的时光；不是一顿顿餐饭，而是一次次美丽的相聚；不是奢华晚宴的长桌上一丝不苟的花饰，而是清晨花园里采集来的带着露水的植物；更不是那些商务宴请上正襟危坐的绅士淑女，而是边聊天边烹饪，其乐融融的午后时光。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也不属于艺术范畴，更不是让人高不可攀的对昂贵餐具的炫耀，而是爱和给予，是一个个欢乐的餐桌故事。而用心布置这些餐桌，只是一个可以让我的朋友和家人快乐的方式，还有我自己。
对，就是这样。
编辑|士谦 实习生|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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