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河流穿过城市中心,这座城市就有了别样的风致,波光、水色、帆影、渔火、汽笛、涛声……。夜幕降临,总有一个月亮如约而至,照亮城市人的心思,更将水道两岸的轮廓线次第勾勒。以S型一路逶迤北上的是黄浦江,旁枝横逸卧着的是苏州河,上海因为这一江一河而显得空灵秀美,又如水墨的渲染,它们是上海近现代史的底色。
河流是城市的血脉,又是屏障,也是粘连,每个度角都对应着不同的功能。于是,建于1873年的威尔斯桥开启了苏州河建桥的历史,闸北、虹口、普陀等地区境界大开,但黄浦江上还没有桥,它太宽。那么渡船来了,载着人们出没风波里,似有一苇渡江的艰险与豪迈。早期渡船都是小舢舨,只能坐六七人,船夫奋力摇艪,也需半个多小时抵达彼岸。大一点的则有帆船,顶多也就十余人。我见过一张老照片,俯视的角度下,小舢舨集聚在铜人码头,如过江之鲫,密不透风。
渡客如蚁,而民渡船设备简陋,很难适应上海勉力前进的节奏。于是嗅觉灵敏的日本资本捷足先登,引进相对安全的小火轮,载客量多达二三十,一时称雄江面。1910年,浦东塘工善后局租赁小火轮往返浦东东沟与浦西铜人码头之间,成为最早的官办轮渡,从此,上海的轮渡事业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又很快出现了钢质码头、水上饭店等、水上旅游等新生事物,上海总是赶在潮流前面的。提及摆渡船,老上海总会想起一个人,不错,他叫叶澄衷。13岁便从乡下到上海,先在小杂货铺学生意,后在黄浦江上摇小舢舨。小宁波看到同行间为抢客人大打出手的情况几乎天天发生,但一般人又都不会讲外国话,他就将一本英语辞典带上船,再用宁波话进行标注,很快就能与外国人简单对话了。一声哈罗,再一声古德毛宁,外国人就乖乖地跟他上了船。有一次他将一位英国洋行的经理送到浦东,这个马大哈居然将一只皮包拉在船上。小宁波打开皮包,阿娘嗳,钞票莫老老,还有合同跟支票!他替外国人着急,生意也不做了,就在码头上坐等。等到天擦黑,英国人大汗淋漓地赶来,接过皮包激动得不得了,掏出一迭美元表示酬谢,小宁波摇头。英国人看出他的心相,就帮他创业,将上海市面上紧缺的小五金和煤油批发给他,一转手获利无算。叶澄衷克勤克俭,慢慢做大,最后在上海开了两百多家分号,后来又兴办学校和医院,大名鼎鼎的澄衷中学就是他创建的。
眼睛一眨,到了上海改革开放,黄浦江上的摆渡船进入了它的黄金岁月,要数核心区域内的泰公线、东金线、东复线、杨复线等几条线最忙,每天上下班高峰时,挤得渡客前胸贴后背,气也透不过来,还有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和助动车!最可恶的是有些人缺乏公德,助动车突突突的不肯熄火,弄船舱里烟雾腾腾,民怨沸腾!我在浦东住了四年,坐了四年的摆渡船,吞了四年的废气,这几年体检总被医生警告:肺尖尖纤维粗糙,像丝瓜筋吊在那里。有一天清晨雾锁浦江,两岸轮渡迟迟不开,赶着要上班的工人急得跳脚,迟到要扣资金的呀!好不容易等到浓雾稍有弥散,码头闸门一开,渡客逃难似的冲过去,哇啦哇啦一阵叫,已经挤死了好几个人。由此,市政府作出规定:凡极端天气造成交通不便,职工迟到不扣奖金。后来有人建议在东昌路码头竖一块石碑,让后人铭记这个血的教训。但这种触心景的事体总是没有下文,今天的80后、90后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了。
再后来,黄浦江上相继建造了隧道和大桥,成功实现了分流,摆渡船也进入了它的风烛残年。前不久我坐了一回杨复线,天啊,客舱内只有五六个渡客,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马达声显得格外空旷。我通过舷窗张望江面上飘荡的薄雾,海关钟声悠悠传来,心中涌起莫名悲凉。但很快我又坐了一回东金线,可能是晚上吧,居然景观殊异,喧哗如市,渡客如潮,一眼而识得的外地游客兴奋至极,冲破铁丝网闸门争相抢占二楼甲板,船动而呼,掏出手机狂拍,原来他们是为观赏外滩灯光而来。不是有浦江夜游吗?有,但票价太贵了,而渡船一去一回才两元钱,于是他们选择以这种方式一饱眼福。摆渡船以观光功能延续它的百年使命,让我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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