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热烈的爱都是属于少年的,就像历经沧桑后的温暖容颜都被许给老人。中年,像是一个灰色的沼泽地,吞掉干净爽利的晨雾,却又还没来得及酝酿出和缓的晚风,只得站在尴尬的中途,兀自迈着迟滞的步伐,左顾右盼、内心挣扎,形容疲倦。
《革命之路》和《泰坦尼克号》相距十四年,莱昂纳多那张乍见时惊如利刃劈开灵窍的俊美年少容颜已经微微发福,眉目里的热情也被大西洋冰山熄灭,与同 事插科打诨时浑噩奸猾,坐在纯真小姑娘面前虚伪狡诈,俨然一位在自得与空虚中拉锯的寻常滑头男子。凯特温斯莱特洁白肌肤也褪去霜雪皎皎之光,圆润身躯苍白 虚弱,如画眉目愁云惨雾。
他们饰演一对普通的美国中产阶级夫妇,有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一双可爱的儿女,闲时与好友相聚,喝酒跳舞去海滨度假,生活中无数琐碎细小的磕磕碰碰,可他们懂得如何在脸上挂上得体微笑,去迎合大家的赞叹:你们真是不寻常的一对。
少年时纵情纵性的荷尔蒙迷幻美,到了一定年纪,就得从面上转移到心里,因为人人都需要别人称赞“真是不寻常的一对夫妇”来支撑早已漏气虚空的内心。
清扫屋子、支付账单、抚育儿女,明明每个人心底都层层叠叠堆积着无数的焦虑和恐惧,明明对对方的声音已经厌烦透顶,明明心里都已经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还是要在睡前温柔亲吻,祝明天是个好天气。
《革命之路》真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恐怖片,它把婚姻里所有叫人胆颤的无聊与无望都放在显微镜下给你看——妙目如昨,可相视时,谁都无法再起火花;独处 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只得用孩子的生长、熟人的八卦来装成交谈;她记得你少年时容光焕发的模样,却不再愿听你倾诉你的得意与失意;你听见她梦想碎裂的声音, 却只是摇摇头陪她叹口气而已。
凯特饰演的主妇不甘像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投降,她在挣扎中闪过一丝灵光:去巴黎。于是她罕见的焕发出极大的热情去感染丈夫,许诺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我可以去做驻外秘书,而你再也不用周旋在逼仄的格子间,我们去巴黎,去重温你少年欧洲之梦。
影片中终于那么一段时光,他们做着梦的神情点亮艳阳,镜头也终于摆脱了灰雾般的阴霾,肯把这间小斜坡上的房屋照得温馨明亮。
可好景不过转瞬,因为导演与编剧不肯放过他们试验般的拷问。
影片借着那位疯了的邻居戳破号称拥有理智的人们望一眼便胆怯的真相:钱?钱往往都是借口。孩子?欧洲人难道不生孩子?
没有勇气和日渐沉堕的惯性斗争,那就只有投降。
可生活这袭华美的袍子,不撕破还能勉强挡风遮雨,一旦撕出豁口,就顷刻间抽丝山倒。丈夫妄图当搬去巴黎的念头不过是发了一场大梦,醒了就醒了,缝缝补补后明天还是朗晴天,可妻子却心死如灯灭。
影片最后,莱昂纳多神伤呆坐,他或许还不明白别人装聋作哑的婚姻为何能延续,而自己却又撞上冰山。
难道非去巴黎不可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对中年夫妻的心里都装着一个巴黎,想象中,用以对抗死灰般的日子,也供他们嗟叹:我们如果去了巴黎!
可有人真的去了。
比如《爱很复杂》里的杰克。本来与妻子快携手至相依看夕阳的日子,他说句抱歉,转身跑去另一个火辣女子身边扮演甘当接盘继父的痴情郎。意气风发、兜 兜转转,多年过去他没有收获意想中的大团圆结局,看着三个长成的儿女、愈加光彩温润的前妻、永远飘荡着花香与食物芬芳的温馨旧宅,贪婪的私欲又一次动摇起 来,忍不住跑来前妻身边,再演一出偷香窃玉的激情戏,对熟稔的老妻说:我始终爱你。
杰克,身姿摇曳的“巴黎”也治不好你的疲乏呀。
爱情中总有这样的陷阱,我们对这段情感关系心生倦意时,以为逃到另一段就会好,总以为他人是黑洞,将自己的生机吞噬。或者阻碍我们内心之光的,是柴米油盐的庸常生活,躲掉这些,去随便做个什么探险家、旅行家就可以躲掉内心萎顿。
杰克就没逃脱。不必守在自己孩子身边见他们从芽苗长成树木,也要为另一个小魔头开家长会;换了娇妻,照旧鬓角会白、腰腹渐宽。可他不学乖,也不投降,路径依赖般只想故技重施逃之夭夭。
这是一个属于杰克这样中年男人的伪命题,不愿面对颓唐的日子于是逃到天真容颜那沾点年轻的灵光,似乎这样门前流水就能西流。可是,桃之夭夭的灿烂终 是别人的,你只能借来看一看。当赏心悦目的新鲜劲过去,赞叹之余免不了照出自己的老来衰颓。茫然四顾,又是一阵内心空虚的叹息。
就像作家菲利普罗斯在小说里写的,坐在25岁姑娘面前,你感觉到的只是自己的衰老。
哪一个的巴黎真能药到病除呀。
与《革命之路》的阴郁相反,《爱很复杂》是一部很漂亮的电影,不止镜头漂亮,每一个演员都为角色注入了无穷的魅力。杰克这样一个讨打的角色,如果不 是亚力克鲍温这样的有讨喜魅力的老戏骨,怎能把那股子幼稚可气的任性、怯懦演出稚子的天真?他嘟嘟囔囔满腹牢骚的样子,好气又好笑,却也让观众愿意原谅, 那不过是斑斓人性中暗影重重的那一半。
传说简这个角色是导演为梅姨量身定做的——离婚多年,拥有一家口碑极佳的餐厅。儿女长成离巢后,她自在又寂寥,想把旧居扩建,建一个梦想多年的宽大厨房、只有一人位洗漱台的浴室,于是遇见建筑师亚当。
两个都经过情伤的中年人该如何恋爱?简和亚当几乎演出了最佳范本,不必像云山雾罩端着架子悉数儒释道人生百态种种,或者摆出一副历经千帆的姿态蔑视苍生、物化情感,小心又真诚的走近一点,如有可能,那就再近一点,不疾不徐。
这一双鬓发斑白的人翩然起舞时多么动人啊,还有他们一起偷偷抽大麻时仿若还童的狂喜模样。梅姨扮演的简,就像她拿手的羊角面包,细腻、柔和、温暖, 即便在孤寂中摇摇摆摆,姿态也那么好看。度过了失婚的苦痛,她愈加宽和,像被时光撑开了视野维度,愈发舒展。即便在狼狈时分面上的诚恳也能让观者动容—— 原来时间和经历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它带来更好的自己,更善意、更宽容、更温和。
《爱很复杂》中的简告诉跑去“巴黎”躲避老去、躲避一地鸡毛的人们,你所恐惧的也可以是一件可爱且可喜可贺的事。
给予每个角色以宽容,用戏谑化解冲突中的僵持与尴尬,这是南希迈尔斯电影中的温情主义,却也是寻常人所缺乏的视角。太习惯非黑即白的思维后,就只能过着与责任、梦想拉锯的生活。于是在困境中就只一味追问:为什么你不肯依着我去巴黎呢?
如果说《革命之路》是一个悲观主义的问号:婚姻难道就意味着对自我的扼杀?《爱很复杂》就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
很多在婚姻中伤痕累累的人忙着寻找婚姻要如何经营的秘方。可实情却是:好的婚姻并不需要勉力经营,我们要经营的始终只有自己——你是什么质地,你的 婚姻便是什么质地——为自己寻找一个相投的伴侣、让情感的触角变得温柔敏锐、对抗庸常侵扰,有与绝境说再见的勇气,也有在尘埃里也能开出花来的心境。
一边应付兵荒马乱,一边又似猛虎俯下身细嗅一朵小小玫瑰。
所谓幸福,从来不是闲者的游戏,而是努力者的奖章。无论二十、四十或是八十,地图上永远没有一劳永逸的“巴黎”,逃来逃去也许只能在失望中嚎啕一场又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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