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以文学之心,铸造自我之孤独

2014年10月08日14:43  时尚专栏  作者:张小朴   我有话说

  三个小时的《黄金时代》没有让我失望,反而成为我反复咀嚼的一部电影。我相信我的直觉,且在观看我喜欢的导演作品前,不看任何评论,坚持内心。这些时日,我从来没有把现在立足的所在当做一个内心安稳的存在,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选择和自绝于这个所在!在这个所在,唯一可以坚持让内心成长的办法就是不要和大众走得太近,把内心仅有的爱恨都一人保存,这些共鸣在《黄金时代》里被印证了,可能也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让我的印证变得似乎是理所当然,我觉得萧红燃烧着的一生是真实的,那些颠沛流离和为爱追索的生命片段有着灰铅色的底子,又像是东北寒冬里被冻住的水,看着剔透,但脆弱又孤寒。

  关于电影中表现的女作家萧红的生平,留给文学家和评论家去争鸣。我就电影说电影。就《黄金时代》本身的电影语言来讲,许鞍华作为一个导演,她在我心里,又一次完完全全忠于了自我。多亏编剧李樯,把记忆和历史打碎,按照一种情绪和主观的剪辑手法,类似于现代小说的方式把这些碎片组合在一起,这对于电影“蒙太奇”或者“线性叙述”本身就是一种否定,虽然这种拼贴的类似于“意识流”的手法已经让我们见怪不怪了,但是这还是让人欣喜,这样的手法非常具有现代性,也是一种文学性的手法,它更加主观但又是客观地呈现了过去和回忆。因为回忆本身就已经不可靠,历史的叙述本身也可能是非常主观的,所以就让情绪成为一种指导,带领我们穿梭在不同时空里,由此形成的开放式和时空幛,对于展现一个文学人物的一生显得让人记忆深刻,诚如福柯所言,“历史是碎片”,记忆的碎片,任由你来拼接,打通的时代指引,人性并不会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改变——顶多也是被时代扭曲了,但是最终的指向其实是就是惨碌的生命和萧瑟的经历。

  许鞍华写“民国”小说

  我喜欢《黄金时代》整部电影,在电影语言上展现了许鞍华的匠心。这一部以细节取胜的展现“民国”风格的电影,可以让我这位许鞍华拥趸再次领悟她的“文学情结”。我热爱许鞍华的电影,正如我热爱萧红的文字一样,去看这部《黄金时代》并非因为我看过萧红的作品,我只是想看看过了这么多年,从我学电影开始,到当年完成我的电影学硕士论文后(论文有一章专门写了许鞍华),看看这些年,许鞍华到底变没有变。结论是,一点没有变,电影文本依然是一个强大的内核。当年看《男人四十》,张学友塑造的香港中年男人,亦是有着中国古典“穷酸”的书生印象,大抵都是被生活所迫,文学反而是藏在心里最原始,最有力量的动力,牵引着这些许鞍华的电影中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本我”!

  当初听闻许鞍华要拍萧红,我一点不惊讶,我甚至觉得没有比许鞍华更加合适拍摄萧红的华人导演了,这位懂得文学的女导演,在文学语言和电影语言间都算游刃有余,且许式的方式向来不是传统的窠臼叙述,似乎和萧红带有传奇性的生命历程不谋而合,恰恰是最佳导演人选。萧红的文字平淡之中全是悲情,这也是许鞍华的电影语言中的那份悲悯,那份她一直在表达的情愫,无论是《女人四十》中有萧芳芳扮演的中年女子,电影第一个镜头即是被厨房的铁窗框住的“萧芳芳”——人生之困局,到了《黄金时代》里没有变化,甚至当年许鞍华野心勃勃改编张爱玲的《半生缘》,那种旧时上海的有点陷落的悲怆放到《黄金时代》里也是相通的。我当年分析《半生缘》,我尤其喜欢许鞍华的那种叙述方式,类似于民国小说的字幕表达(关锦鹏也喜欢用,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就频繁使用)。许鞍华的电影《半生缘》几乎抽掉原著小说的时代藩篱,国家制度限制。人物踏浪前来,无关宏旨,左右退却,着力写一出错位情感悲剧。唯一时间确指在电影开头字幕,“上海一九三零年代”,英文“Shanghai1930’s”,上海真实场景取代了时间,在《倾城之恋》中的“时代”概念显然不适合《半生缘》,许鞍华甚至想在“九七”过后让人忘记电影关涉时代、政治的蛛丝马迹。这一次,许鞍华终于抱定一颗“上海心”写上海了,她说,“想表现四十年代的那种现实感,一种正在开放的城市感觉”,但电影里没有十里洋场,对呈现上海,许鞍华希望“摆脱典型”,她认为“现实其实好arguable”,她同时“又不想令人觉得个时代好怀旧,仿古,或者刻意经营,重现当时上海的感觉,而是想拍到一个mood,但又不可以刻意地‘上海’”。(引自《许鞍华说许鞍华》第83页 载《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4年版 第92页)

  在《半生缘》中,历史退后,时间尽量模糊,个人命运沉浮上升。上海色调苍茫,单调,有轨电车开来开去。电影里机械、冷漠、无聊的工厂,吊诡地表现,镜头柔焦光环仿佛又不是真实场景。这种灰扑扑的影调将旧上海从典型的爵士、外滩或者百乐门的意象中抽离出来,形成独立空洞的符号。历史的来龙去脉已不重要,上海似乎在想象间延展,游离。许氏这种避重就轻的拍法避免了临摹还原旧时上海的尴尬,使我们的注意集中在人物的命运轮转中。同时,灰暗的影色即是张爱玲小说世界从来苍凉的底色韵味。电影中,许鞍华大概读懂了张爱玲,细节日常琐碎,比如落叶,手套,比如老上海拥挤的里弄,房间穿堂走动的声响,邻居小孩的哭闹,或者早上在石库门楼顶晾衣服,还有晾衣杆上万国旗般飘扬的衣服都是扎实稳妥的老上海气味。

  到了《黄金时代》,许鞍华的“民国”描写依然依赖一种aura,气氛最重要,不要那些模拟的建筑,时间宏旨的唯一证据是人物的神态,穿着,甚至是天气的变化,手套,风霜,电车的局部,谈吐,一些隐忍的情绪。就连许鞍华出生的香港,那个她不曾经历的二战炮火,也让人觉得是一种回溯。夜晚三人逃跑,夜晚的舟,摇船的船夫伸手要钱,所有都是细节。那些“民国”式的谈话,用词,都具有历史的意味,瞬间让现代社会的我们觉得异常低俗和没有美学的审美味道,相形见绌——这就是我热爱许鞍华的原因,我在她的电影中所构筑的一个更加精神的文学世界中去体会和经历一个不可能拥有的审美体验,这样的审美是现代生活无法复原和给予的。在今天观看《黄金时代》的过程中,每每被那些生活的诗句打动,因为我们现实的生活干涸不已,且充满了实用和机会主义的投机心理,异常可悲。谁还会看到那茫茫大雪的原野,发出“北方是哀伤”的这样的嗟叹?民国里个个都是才情甚高者,而萧红又是那样情绪化和真诚的人,她一直努力追求着,燃烧着,她懂得感激和热爱,她的单纯是最具有文学性的——这也许就是打动许鞍华,说服了她要去拍一个萧红的原因吧?因为萧红的世界很简单,她只想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环境,专心写作。直观的文学性还有人物出场的字幕介绍,很有民国小说印刷体的感觉,让人印象深刻!

  细节与真挚的人情关照

  说到《黄金时代》的细节,道具,服装都是经得住揣摩的。稍微举一个例子,有一场戏,描写了萧军和萧红在上海,参加鲁迅先生邀请的聚会,饭桌前,萧军的衬衣真是从二人一张黑白合照比照着做出来的,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衣服真是很时髦——后来借萧红的口,大约知道她都是自己做衣服,可能这件样式别致时髦的衬衣正是出自萧红之手。那个时代,真是让人觉得激荡,人才辈出,生命都是认真活,没有一点后怕,把生死都置之度外。

  我觉得整部电影,最打动我的是鲁迅和萧红,萧军见面的那几场戏,混合了萧红的笔调和回忆,人情之冷暖,上海弄堂之缱绻,人之交道充满了真挚,但又囿于时代的危险,呈现了一种欲言又止,每一次离别都像是永别的意思。萧红写,“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暗”。我喜欢那夜晚洒落的雨,延续到深夜的畅谈,烟圈氤氲,那是一种信任与迷离,对于萧红来讲,关于鲁迅先生的每一次相处都是一种心灵的启迪,一生受用。许鞍华拍的鲁迅一家人,是那么真实,温暖,最符合我们想象的一个鲁迅先生。我今天在影院中看鲁迅先生的几场戏,都感动落泪,我看到了文字和思想的砥砺,在一个历史的时刻,拥有这样温暖人心的温良作用。鲁迅先生和他的妻子许广平,加上胡风和源泉扮演的胡风的妻子都具有非常“民国”的特质,许鞍华的人物,不做作,不牵强,他们都不过是各自挣扎在命运浪尖上的自我而已。有一些时刻,我能感受到萧红的那种寂寥,寂寞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去同样一家咖啡馆,打发痛苦的时日,这都是写作的人经常面临的困局。你的呐喊往往潜藏在心中,有几个知己知晓。许鞍华在电影中,让汤唯来演出萧红的这种痛苦和孤独,实在是恰如其分的!

  此外,电影中再度让我落泪的还有最后的萧红弥留之际,陷落的香港,炮声四起,颠破流离是她一生的命运,辗转的人生最后是客死他乡。许鞍华拍摄的陷落之香港,让那些家具,走廊,炮火说话,它们看起来如此孤独,被风吹拂的窗帘,独自唱着哀歌。那个时代,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吧。走在陷落的香港街头,角色骆宾基嘴里含糖,掩饰不住地哭,最让我觉得人生是多么悲悯——这些调度都显示了许鞍华的功力,用什么样的表演,又怎么使用这些表演,所以,年届67岁的许导,把所有的细节和电影中的这些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是让我多年后再度看到她的这份坚持,更加钦佩。

  间离对话与个体经历

  电影中,导演让演员对着镜头,以第三者的方式讲述剧中人物的经历,于观众确乎形成“布莱希特”般的间离效果,把简单的故事叙述打破,又带有一点纪实的效果。所以今天在看《黄金时代》的时候,我想到了当年关锦鹏拍《阮玲玉》,也是插入了访谈的回忆部分,这些手法其实算是电影语言的一种灵活使用,但对于习惯了传统审美的观众来讲,其实是很可贵的。许鞍华一直热衷纪实的方式,在她那部带有纪录片性质的《千言万语》中,许鞍华放大了自己对于社会的指涉和关注,因此看《黄金时代》,这些电影的手法,细节都被我细细咀嚼,成为了一次再度可以和许鞍华对话的可能,让我觉得《黄金时代》非常激赏!

  1947年出生的许鞍华,在香港长大,母亲是日本人,她1974年在香港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后,远赴英国攻读电影课程。强烈的人文主义关怀和对电影艺术的追求是许鞍华一直以来的艺术原则。今天看完《黄金时代》,我又想起当年许鞍华找张曼玉拍了那部《客途秋恨》:张曼玉扮演25岁的大女儿,在伦敦完成了电视采访新闻专业的硕士,本来决定在伦敦工作,却急匆匆被妹妹唤回香港,随即和母亲几十年的爱恨情伤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张曼玉的角色就是许鞍华本身,电影中,张曼玉的母亲是日本人,她在伦敦拿到文学硕士学位回到香港。我借《客途秋恨》看许鞍华如何在各种文化的交接中看清人生的态度的,一边是被英国风格浸染的青年颓唐;一边是目睹在大陆祖父母被红卫兵迫害的落魄;还有一边是母亲身上蕴藏的日本乡愁……

  《客途秋恨》不紧不慢,就好像这三个小时的《黄金时代》,但到处都是伤,稍微碰一下就生生疼。在《客途秋恨》中我看到了此后的《女人•四十》中的中国婆媳观念,看到了《男人•四十》里的故园之思,唐诗宋辞,荷塘月色,断井颓垣。而到了《黄金时代》里,许鞍华终于可以再次借庞大的内地演员班底和电影制作团队,又一次叙述这些青年理想,文学报复,生命无常,激动岁月了。

  这些都是看了《黄金时代》想到的,以及还不断在脑海里闪现的只言片语,它们都像是萧红笔下的清浅,她落笔之处好像没有着力的那份文学情怀,但是却全是哀伤。许广平读着萧红在《商市街》中写的贫穷与清苦,那是多么具有个人悲欢的一次描写。由此,我对于许鞍华拍摄的那个萧红坐在桌前书写,手里叼着烟的镜头念念不忘,“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这些都是萧红的字,它们真真像极了许鞍华镜头中的那份淡然,却谓之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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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许鞍华 《黄金时代》 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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