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晚睡姐姐
倪匡有部科幻小说,在未来世界,一对被地球派出探索宇宙的夫妻,乘坐的航空器出现了故障,意外坠毁在现代地球上。夫妻之中,只有太太幸存,她被扔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中,无所适从,每天抑郁寡欢,直至走到生命的终点。
超越现有时代太多,或者落后于时代太多,都是非常寂寞且煎熬的事情。
冯小刚在《老炮儿》中饰演的六爷,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当年曾经是京城名震一方的顽主,打过很多架,也被人打过,却不打不相识,交了很多生死之交。
在那个他所熟悉的世界中,偷了人的钱包,钱拿走,里面的证件是要送回去的;老百姓犯了事,该管管,该判判,只是打人不打脸,官家动了手,也得扇回来才算公道;路人问路,应该有礼貌,要叫人,否则被问的人有权不开口;坏了别人的东西,该赔多少赔多少,不能怂;什么事情解决不了了,双方约插架,自己一方带多少人对方管不着,对方带多少人,自己也管不着,来了就得整,谁输了,就得服。
后来六爷老了,入狱几年后,换了个时代。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也只能在老胡同中逗逗鸟,看看食杂店,儿子也不听他的话,离家出走,老婆去世了,他孤身一人。经济上捉襟见肘,给铁哥们闷三交几千块的罚款还得东拼西凑,厚着脸皮朝自己的情人话匣子借。
什么都变了,唯有规矩,六爷始终坚持,不能丢。
规矩对于六爷来说就是立身之本,老北京的规矩、顽主们的规矩,比法律都管用。法律还有法外之地,而若是有人不遵守规矩,会蒙受人心和道德的谴责,沦为一坨臭狗屎。
儿子划了富二代的豪车,被扣下,他不同意报警,还执意按照老规矩私下里解决。
他不知道法拉利多少钱,是多贵的车,不知道现在有钱的“小崽子们”玩得有多疯,他摆着自己过去的架势单枪匹马去救儿子,却被小自己一辈的小伙子扇了耳光,还想像过去那样找帮兄弟杀过去,一雪前耻,结果看看身边,全都是老弱病残的快六张的人了。
这已经不是他的时代。当面他拍着胸脯答应赔人家十万块钱,背后只能弯下腰,舍下脸四处去借。这一路上,看透了世态炎凉。有钱的没心,有心的没钱,遇到比自己还困难的他又忍不住偷偷留下点钱。
他也算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从没把钱当回事,只是以前振臂一挥,呼啸一声,兄弟们全都慷慨解囊。现在,人人都忙于生计,各有各的局促,各有各的苦衷,只有几个人坚守的规矩和江湖,似乎已经溃不成军。
从演技来说,冯小刚演得真不错,以前他也经常在电影中客串,不过都是小角色,不挑大梁,属于玩票的性质。这次担纲主角,的确演出了一个英雄末路的悲剧气质,那份清高、拧巴、固执,甚至做作,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想这除了他演技开挂,也是因为戏中的六爷,就是戏外的冯小刚自己。
曾几何时,冯小刚的一系列贺岁片就是票房的保证,当张艺谋和陈凯歌们纷纷奔着拿奖使劲的时候,冯小刚却致力于服务观众,服务票房。观众爱看他的片,尤其是他和葛优的搭档,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后来他拍的电影开始走低,《1942》票房不理想,《非诚勿扰》系列被评植入广告太多,到了《私人订制》更是负面评价如潮。
他在商业片上走到了瓶颈,又没有在严肃电影那里占有一席之地。艺术上,他开始式微,就像六爷发现自己无力重振过去的风光。
从风光无两到屡受质疑,冯小刚很不适应,他感到震惊、不理解、苦闷。他渐渐地,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电影都怎么玩了,或者按照什么规则在玩。为什么那种明显圈钱的综艺电影都能卖个几亿,为什么“拍的不走心”的《速度与激情7》能在内地创下20亿票房纪录,为什么徐帆的《唐山大地震》被认为“表达过显猛烈”而没得金马奖?
他被誉为“小钢炮”,四处开炮,炮轰这个,炮轰那个。《集结号》宣传的时候,他说“90%的影视作品不说人话”。《非诚勿扰2》上映后,有记者批评影片中的广告植入太多,他连发5条微博,质问记者“何以对中国电影怀有如此深仇大恨”。在影片《私人订制》上映遭到炮轰期间,冯小刚一连发了七条微博为自己辩护,又是一片哗然。
六爷以一种近乎作死的节奏,在维护着自己奉为信仰的规矩,最后那场野湖单挑之战,更是荒谬。而这规矩,充满了无政府主义的天真幻想,这份执拗,隐藏着疲惫和惊慌。
冯小刚也是一样,誓要与这个时代的种种不理解决一死战。他依然沉迷于和王朔那种传统的搭档,指望能靠着老伙计创造新的艺术高潮。而徐帆,就像话匣子一样,处处维护着他,害怕他惹祸,但在关键处,也得随他去,管不了的。
时代真的是不一样了,被扔在旧时代中的人们都有一种苦闷和寂寞。只不过有人选择对抗,有人选择妥协。比如顾长卫导演拍出了《微爱之渐入佳境》,彻头彻尾的体现出了影片毫无节操的对年轻人的谄媚。影评家甚至绝望地评论,“顾长卫的这次转型,可以看成第五代群体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覆灭,最可怕的是,这也是第五代转型里真正最惨烈的一个。”
所有不妥协的人都要被时代的车轮碾压。连这次老炮儿中启用了吴亦凡、李易峰这样时下最鲜亮的“小鲜肉”,有网友戏称,“六爷的前妻得什么样才能生出李易峰这样的儿子?”而吴亦凡的白发照型更是妖孽得不要不要的美少年,和六爷站在一起完全不像一个戏中的人物,一切都隐约体现出了导演对这个时代的审美趣味的一种妥协。
有人说冯小刚的喜剧为什么不那么好笑了,因为他越来越悲愤,“悲愤的人是做不了喜剧的”。赵宝刚也坦诚一切都在变化,“我们正在变成我们过去所反对的那种人。”是的,冯小刚的困境也是如此,他也曾经是叛逆着长大,痛恨不自由,厌恶被压制的那代人,回头来,他自己也变成了自己所反对的那种人——处处看不惯,动不动就想当年,一切小崽子的玩意都滑稽可笑,入不了冯爷的眼。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20世纪西方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瑞·蒙克为他写了自传《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书中,作者写到,参加一战之后的很多年里,维特根斯坦依然穿着军官的制服,不肯脱下来,“制服可能也代表了他的一种感觉——一种伴随他终生的感觉——他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
规矩,一直被六爷念念不忘的规矩,就是他的制服,也是冯小刚的制服。最后一幕,六爷穿上珍藏多年,闷三送给自己的黄呢大衣,对着镜头打量自己,我相信冯小刚从中看到了他自己。六爷只有冯爷的一个缩影,他置身于这个时代的落寞和无助,都在这个角色中暴露无遗。
哪个时代都有好有坏,有进步有落后,时代的进步与更迭都伴随着剧烈的阵痛。处处看不惯,觉得什么都是原先的好,有“九斤老太”心态的人其实是对这个时代的误解和不适应。就像当初,70后觉得80后是垮掉的一代,等90后开始进入社会之后,70后又和80后联手吐槽90后。
没有谁比谁更好,只有时代的特征打到每一个人身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曾经先进的,总要慢慢变得落后,时代从我们每个人身边擦肩走过,你永远都不能走得像它那样快。
和六爷这样的固执相比,我更喜欢古龙小说中的那些隐居的大侠,笑眯眯地躲在熟食店里、棺材铺中,做一个温和的老人,收敛身手,笑看人间。
撵不上时代,就不撵了,反正所有的人都将与自己的时代错过。正如画家黄永玉的诗,“我好像躲在一个大战争炮火连天之后的一个沉积的战壕里面,所有人都不在了,我的战友们全都死光了,我一个人蹲在战壕里面,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80多岁的时候,黄永玉给自己写了一幅字,“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这就是一种服老的态度,每个人都终将要来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面对自己曾经熟悉的世界中的人和事在一点点消失。
不惊慌,不抱怨,坦然地老去,接受一切好的坏的变化,人才能变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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