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文
但问题也许也正在于此。就人性的本质来说,小我是根本无法放弃也不能被忽视的。即使是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也有政治上的知己、美丽的宋庆龄陪伴身旁,黄兴也有革命伴侣徐宗汉长年追随,贴心伺奉。
理想与抱负是人思想的塔尖,但它必须基于牢固宽厚、尊重人性的基石上。小小的“自我”也要得到呵护,才有可能完整人的平等与幸福。
对国内革命事业倾囊而出的李铁夫,回头继续深化自己的绘画时已过了不惑的年龄,此时他对油画的理解与掌握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1915年他在纽约举办了自己的个人画展,这位中国画家不仅向西方艺术界展示了令人惊叹的油画写实功底,更令革命同志们睁大了双眼。当然,事实上孙中山与黄兴几位至友,对他的才能早就了然于胸,对他给予过极度的高评。且由于黄兴总在国内外之间穿梭,在宣扬革命主张的同时也力荐李铁夫,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推进了人们对油画艺术的认识,更多的人也因此见识了这位艺术同志在油画上的超凡水平,这对当时还处于油画启蒙时期的民国人来说,实是稀罕而珍贵。
此时的李铁夫仍然游学于纽约艺术大学、纽约艺术学生联合会之间,他还是美国最高美术机构“国际绘画学院”的成员,而这个学院的成员必得是最有资格的画家才可进入。
照理,在艺术上取得这样高的声望,继续进取该毫无问题,生活上也应无忧才是,但史实的陈述在这里又变得语焉不详。或许那时这样一位左右旁顾无知己的中国画家,还没有学会平衡商业与艺术的关系;或是创作不仅仅在于技术精微而要有更高超的个人思想与风格;或是他与学习就职的学院之间的关系不够确定,总之他的艺术轨迹在这个时段显得模糊。更为被动的是,为支持国内革命,李铁夫几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以至于在生活上也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李铁夫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回到中国的。回国时,他已是两鬓发白、六十出头的老人。
虽然是老人,但从他与当时的两位广东同乡冯钢百、胡根天的合影看来,李铁夫显得非常的年轻,一派儒雅的绅士风度,气质与早年的英俊洒脱一脉相承。
他为什么会回来呢?是与他的处境有关,还是与他的心境有关呢?
人年轻的时候向往远方,强烈地渴望改变命运,等到远方成为脚下的土地,那生命原初的亲切记忆,梦里的爱与乡愁,又会重新置入进来,成为主宰一个人行动的指南。
在国外生活了四十多年,李铁夫既无恋人也无亲人,缺失最核心的一份情感来作挽留,再加上他的两位老师切斯与萨金特先后去世,他停留的理由就更为微弱了。
回国时,他没有带回多少财物,只带回来一身卓绝的绘画才能与见识。
但回来面临的境况似乎并不比他想像的更好,他的家人不知尚剩几许,或是都失散与不在了。与他多年知己知彼的革命好友黄兴、孙中山与程璧光等都已辞世,了解他赞美他知道他对革命有贡献的人,都变成了沉默的亡灵。所幸还有留学归国的同乡画家冯钢百与胡根天,他们两位创办的广东美术专科学校可供他落脚,又有留港的王少陵及更晚一些回国的余本等同行可作往来,他的情感与生活才算得以安置,暂无大忧。
对是否还有人知道他或不知道他,他也不忧。勇者做事,做过便是结果。对他而言,真正忧心的是眼前令他难受与伤心的现实。他当初投身革命,只为支援有德有能的孙中山去建立一个理想之国,让民族有希望,民权得改善,民生有着落。他隔山想像着先生的伟业,应该是有些成效的,谁知冷眼看下来,国家的模样并不因他舍命力挺或强烈希望过而改了天换了地。形式换了,国名换了,也确实出了一批新思想新主张的人杰与志士。但制度不换,国家从根本上仍将为权者所私有,民权可踏,民生可忘。
未参与过革命、没有热烈期盼过变革的人,这样的现实尽可容忍与漠视,但对李铁夫来说特别难以接受。他的悲愤与失望,旁人难以理解万一。于此,他决意前往香港居住,“不肯低头执卿相,又能落笔生云烟”,让眼前不见一件黑暗事,不闻一丝苦难声。
在国外生活了几十年,大半生游历过二十多个国家,李铁夫见识过诸国的物质文明,享受过自身的杰出才华所带来的舒适生活。但那样的文明背景与文化生态一旦不在,他的样貌与处境也将彻底改观了。
李铁夫晚年以卖画授业为生,住简屋,吃淡食,生活十分清朴。他与美术同行们仍有联络,但几乎处于隐居状态。有人晓得他有一手绘画绝技,想得他一字半画,不过他的画却很难得,他坚决不给他认为不好的人画画,哪怕他们支付的酬金很高。
他的个性这样强烈,几乎要让人误会他不通世事人情。但如细心体会他,会懂他的刚直不阿只是他的血性。他的心其实柔软如婴儿,总在为不公的事、弱小的人鸣不平。他的眼睛纯净如碧空,更愿盯着人间那些正义与善良的美好事物。
李铁夫在香港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二十年,与中国民众一起历经了战乱、逃亡与迎来和平解放。在内地避乱期间,他在重庆、南京、上海以及广州举办过几次展览,一些重要文人与画家得此机会与他相识,对他的艺术表达了且惊且慕的情感。同样学油画的徐悲鸿在慕名看到李铁夫的人物肖像后,尤其心惊敬佩不已。徐悲鸿学油画是先留学日本再向法国奔去的,却原来,前辈中还有更早的人,已画出了不输西方大家的一等一的油画!
在人际关系上,在小范围内,人们其实颇为包容李铁夫的强烈个性,也不想慢待这样宝贵的人才。孙中山先生的儿子孙科曾数次邀他去南京任职,他没有同意。孙科担心他生活无助,又派人送来一大笔钱给他,他也不收。幸有知己冯钢百,暗中替他收下这些钱,留着与他在生活上慢慢开度。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李铁夫的画笔仍然紧握手中。他不仅画油画,亦摸索着画水墨,他极其擅长的雕塑才能,却因条件所限,只得放下了。
他不愿给权贵画画,但有权贵十分想购下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大部分油画作品。但对李铁夫来说,这些作品既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孩子,那是无法从生命里割舍出去的,他为此宁愿忍受生活的清贫。因为他的小心保存,这批作品最终得以全部捐给国家。
看李铁夫的作品,感觉是惊慕的,也是十分奇特的。
他的性情,大似中国美术史上的大才子徐渭,至情至性,睥睨人间,气吞山河,有着十分傲然洁净的品格。但徐渭画过的许多人间景致,李铁夫均不收于笔下。花花朵朵是绝缘的,美妙人体是不见的。或许是革命者的胸怀不容小情感、小情怀。或许实在是他未深受过女人的爱与柔情,抒情性的笔墨难以依附。也可能是他在克制、提醒自己,人要尽量站得高看得远,担当大义才是男儿的豪杰本色。
因之,他的精湛油画呈现的多是男人的肖像,他们或是与他相熟的康有为、孙中山,或是他认识的诗人、音乐家、农夫与将军。柔和的女性肖像少见地有几幅,她们一律衣着齐整,神态端庄,眼神望向远方,仿佛画她们的人羞于与她们对视似的。
风景画亦不多,且画面构图似乎不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只是要体现他的昂扬斗志,瀑布飞泻直下,树木傲然屹立。静物写生则常是各式各样的鱼儿虾儿、瓜果蔬菜。花花草草是完全绝迹的。
回国后习绘的水墨或水彩画,没有如油画那样达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气势硬朗狂狷,书法亦落拓不羁,俨然有锵锵声。
他一生保持的硬气、骨气与志气,全体现在他的作品里。
有点令人讶异的是,居住香港后,他画过好几幅大雁飞翔的水墨画,天地苍茫,群雁振翅南飞,一种极少坦露的柔情,与豪情一齐淋漓地呈现在这些作品中。
在很深的直觉上,这些画会令人想到很早以前出国的那个英俊少年,他是为活命出去的,却迎面撞上了他钟爱的艺术,一生与之难舍难分。多亏有了艺术,他得以活出他的天赋与性情,成为一名造诣精深的油画家,现代美术的先行者。又遇那样的时机,对中国的民主革命作了他无私的贡献。有这等胸怀的人,情感往往深不见底,乍见难识,而恰恰是他的水墨大雁,坦露出他深藏的情感,只是你有没有那个能力看见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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