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在午夜的十字街头

2014年12月01日17:22  时尚专栏  作者:周成莞   我有话说

  四月那个周五的深夜,赵必诚和马沙还不像现在这样深爱着彼此。

  当天中午马沙打电话问赵必诚能否下班过来帮忙搬东西,赵必诚愉快地答应。粗略一算,自己春节后第一次到马沙家做客,几个月下来已经好多次了,经常聊到末班地铁才回去。屋子不大,每次赵必诚都会被客气地请到那把舒服的黑色大皮椅上,马沙则坐在与他相对的床边。大家聊到无话时,气氛就暧昧,大家便有些忸怩,赵必诚的表现是紧张地环顾左右,马沙则喜欢调皮地仰头用大眼睛望天花板。赵必诚一直没好意思直接起身紧挨着马沙并排坐床边,怕行为莽撞唐突了对方,所以保持礼貌不逾矩,留下半米左右的距离,这场景让他感到略带兴奋的焦灼。每每如此,他就挪动一下身体,爱屋及乌地拍拍身下的皮椅称赞一番。赵必诚也忘了赞过这皮椅几次,最近的一次马沙微笑着说:这么喜欢吗?那我送一你把好了。

  傍晚下班后赵必诚赶来天已黑透,马沙还在加班,让他直接上20楼自己的办公室。下班无人的大楼空荡荡的,赵必诚几乎听得见自己左腕上的秒表滴答。他看到马沙在屋里成堆的资料书籍当中伏案工作,头顶的灯光洒下,像舞台中央被一束天降的强光显影出的舞者。

  发现赵必诚进来,马沙显得很高兴,点亮了大半个办公室的灯。赵必诚看到马沙中午提到的一些待搬物品就放在不远处的门口,一把黑皮椅和一些零碎物品,那椅子和马沙屋里的很像。

  办公室保持了傍晚下班时那个场荒腔走板的撤退现场,没整理的文件,没关掉的显示器,落下的杂物将大家越狱般告别办公室的心情展露无遗。平时的周五晚上,他俩会像密友一般去逛街看电影或者在马沙屋里聊天,酝酿感情间歇,赵必诚或许又该夸那把皮椅有多舒服了。办公室的寂静赵必诚又有了些许焦灼感,地将椅子贴过来一点。

  马沙对他的举动毫不意外。她对赵必诚的好感是一贯的,他对自己很关心。在喜欢的人面前,脸红心跳语无伦次都很正常,那么多次靠近的机会,赵必诚在令人费解地克制,倒也憨直拙劣得可爱。马沙望着他笑了笑,放下手头的活儿说:我们去阳台看夜景吧。

  20层朝南的大阳台能俯瞰到好大一片街衢的灯火。赵必诚放松地双臂倚着阳台栏杆,他似不经意地问马沙:我是不是第一个这样和你看夜景的人?马沙说是啊,你还是第一个对我屋子里那把皮椅表示特殊兴趣的人呢,你还真是与众不同。话一出口马沙有些懊恼,她自己清楚这春风轻柔的夜色可能将一切都催化成暧昧,忙补说道:我能欢迎你来我屋子聊天,自然也能邀请你陪我在办公室加班看夜景嘛。风吹动马沙鬓角的发丝,赵必诚便很自然地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马沙颔首莞尔一笑,跟他讲起了前两天阳台上发生的事。

  马沙的同事贝贝在阳台养了只松鼠,那天饭后午休有人逗松鼠玩,忘了关笼子,松鼠就在阳台上乱跑,很快就爬到上阳台栏杆。这时刚好有个同事开阳台门,松鼠以为有人走来抓他,往外一跃,长期被关在笼子里的松鼠对楼层并没有概念,于是生生从20楼跳下去摔死了,大家下楼,只看到一堆血污皮毛。

  赵必诚好奇地问马沙为何讲这个悲伤的故事。马沙说:悲伤不是重点。我记得大学时社会学的课上说,人天生对熟悉的环境有路径依赖,不愿变化。当熟悉的环境出现了入侵者,惊慌失措和巨大的不确定性难免让人做出一些应激反应。就像这只爬上栏杆的松鼠,面对突然闯进阳台的人类,下意识地跃入了死亡。所以,关于松鼠这件事我一直在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左手是面对刺激做出反应所带来的可能后果,右手是维持现状的患得患失,每个人选择不同,道路就不一样——人的情感虽复杂,道理或许也如此。

  赵必诚长久地望了一阵远方,若有所思地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把头低下来,半晌没说出一句话。马沙看了看表说,十一点了,我们回去吧,你来帮我搬那把皮椅。不是帮你搬东西么?怎么是门口那把皮椅?赵必诚有点诧异。马沙转过头来笑着说,所谓东西,就只是那把皮椅。我说过要送你的,你不是很喜欢么。赵必诚挤出了一个笑脸:说话算话,我喜欢。

  大楼终夜有人值守,到了大厅,马沙走在前面,赵必诚推着皮椅哗啦啦地跟着,他之前进楼时就看见的那个保安。看保安很寂寞的样子,赵必诚想上去打个招呼。他知道这其实是自己寂寞了,马沙就走在前面,自己却有点寂寞。她讲那个故事之前,自己心情尚好。

  楼下就是两条宽阔的城市主道交汇成的十字路口,大楼挨着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我们叫辆出租车拉椅子吧。马沙温柔地说。赵必诚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人默默站在十字路口西南角,准去更方便打车的东北角一侧。

  在这里交汇的两条六车道大马路,白天总是熙熙攘攘,马沙平时在楼上俯瞰的景观和现在是两派天地。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多,晚归的车呼啸而过,有断断续续的人等着过马路。这座规模宏大的城市里有无数这样的主干道交叉路口,平坦开阔。无数车子打磨过的路面在夜灯下泛出石子的锃亮光泽,赵必诚推着的皮椅滚轮轻松地走在上面,声音匀速悦耳。斑马线在夜里呈现出一种立体的白,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在地上的圈儿,把行人限在十字路口西南一隅。大家在等东西向人行道的路灯变绿,他俩还要再穿过马路去等南北向路灯变绿。路上车不多,赵必诚想到了这几个月来在马沙屋里时而出现的两人无话场景,每到那种所谓有天使飞过的时刻,他就特想从皮椅上起身过去床边和马沙并排坐。深夜的红绿灯好长比他想象的时间长,他开始想念,开始回味坐在马沙屋里那张皮椅上的感觉,慢慢地,就坐在皮椅上等绿灯。如果从马路对面看过来,这是个奇妙的场景:一群等绿灯的人,其中有一个坐在皮椅上。

  这是几乎是赵必诚灵魂出窍的难忘一瞬间,他刚坐上椅子,耳朵里便“叮”的一声响过,行人车辆似乎一下都消失,身后的马沙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只留下自己坐在椅子上,看黝黑的马路伸向广袤的四周,伸向深邃无垠的夜里。赵必诚闭上眼,把身体陷在皮椅里,尽力伸展四肢,感到无比放松。周末要加的班、欠银行的月供、父母让他买了捎回去的日本陶瓷刀、自己和马沙的微妙状况……所有这些和现实世界相关的统统不见了,此刻他感觉自己正坐着在一个可以无限延展的黑色空间当中出场,像宇宙,又像睡觉闭眼后想象出的意念世界。赵必诚回忆起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二十年前:冬天傍晚已经开始垂暮的苍穹下,自己在农机翻耕过一望无际的农田大土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虽然到了该回家吃饭的时间,或许天黑还有其他危险,但自己深深迷恋于这样一种身处旷野的感受,时间遁于无形,空间无限延伸。一把深夜大马路上的舒适皮椅,将赵必诚拉回了十几年,他的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安静。

  马沙平时很少看到赵必诚会这样,仿佛魔怔了一般。红灯结束,行人开始走动,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赵必诚。仿佛突然间拥有了整个世界的赵必诚从浮想当中回来,兴奋地坐起,一个转身将马沙摁在皮椅上坐下,高兴地叫着:你会有这种感觉的!马沙有点茫然。

  抗拒和不解几乎刚刚三秒钟,刚刚坐上皮椅的马沙就适应了这种与日常生活极其违和的画面,星空下的空旷大街上,自己坐在皮椅里,似乎是要过马路,似乎又什么都不想做,就只是坐着。这种奇妙感觉完全占据了马沙所有的思索空间,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想要干嘛,只有微量的春风拂过脸颊。偶尔过路的行人车辆还会减速好奇地望来,仿佛他们能看懂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马沙彻底静下来了,赵必诚将手扶到椅背上。

  赵必诚无意对马沙传递什么明确信息,他只想第一时间把自己新鲜出炉的奇妙感觉和她分享,毕竟两人已经一起共度过那么多友好愉快的夜晚。这一刻他看到马沙在椅子上闭着眼完全放松的表情,自己也觉得心满意足。

  这是个很适合思索的时刻,马沙打开了很多久违的东西。今夜之前,自己何曾想象过搬椅子坐在平时自己熟悉的这条大马路上,何曾常识过寻求一些新的姿态和动作去改变日复一日让人觉得有些重复的生活。就像这寂静夜里,待在午夜街头放空、沉淀、看星星或许比每天按部就班按点回家睡觉有意思;就像现在要过的这马路,坐下来听着皮椅滚轮的哗哗声滑过去,一定比站着等变灯再步行过去更让人激动。长久以来,生活里充满了各种熟悉和应该,多一些改变仿佛是奢侈且不必要的。面对马路,就应该站着或走过,关于爱情,就必须谨慎迟疑些,自己习惯了躲避遁逃,拒之门外。为何不给生活一些尝试的机会呢?马沙长舒了一口气,对赵必诚说:我们走对角线直接过去吧。

  赵必诚推着皮椅,缓步地违反交通规则走向十字路口的东北角,皮椅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不大,没有搅扰了马沙的思绪。在宽阔的十字路口中心,他缓缓停下来。马沙靠着椅背能感觉到赵必诚的力量,觉得踏实。很幸运的,路口这时刻并没有车辆经过。东西南北的风荡漾着凌晨的微凉气息从四面飘过来,她感受到了一种瞬间拥有世界的充实感。“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这首《氧气》里这几句歌词浮现在心上,让她恍惚。轻松感过后,马沙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她很想知道赵必诚是否也抓到了这种感觉,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握住椅背上赵必诚的双手。

  这几乎是一个决定。赵必诚很自然地下弯双臂围在马沙的肩脖,脸贴着她的鬓角。言语在此刻是多余的,两人心中都释然。在并不算久的几个月当中,大家相向而行,各自从马沙屋里的黑皮椅和床边出发,跨越了那段看似很近实则谁都羞于主动填平的距离,终于在午夜的十字街头交汇。这段稍显古典和异质的关系,没有主流电光火石和心跳炫目的迅速推倒,一切都在微火慢炖,这样的节奏太过非主流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呵护彼此的好感,保持礼貌的距离,同时内心充满期待和渴望。此刻的赵必诚和马沙终于相信,这种慢并是对彼此的犹疑和不确定,它是一场进化,两个同样谨慎内敛的人破茧成蝶的进化。马沙屋里和午夜街头的黑色皮椅,慢慢地让一切移动到位。

  马沙忘了自己坐了多久,但她确实觉得赵必诚没有说谎:在彼此无话的时候,应该赞美一下这舒适的皮椅。夜已深,马沙视线有些模糊,她好像看到远处路灯下面有位银白似雪的老妇坐在轮椅上,身体佝偻老态龙钟的老先生在后面轻轻地推着,两人缓缓走过午夜的街头。只一瞬,却又消失了。

  马沙喃喃低语:这一切都像作梦一样。赵必诚抬手看了看表说:刚过十二点不久,一切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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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恋爱 暧昧 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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