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马来电话时我正看着《卡佛小说自选集》呢。卡佛的小说让我入迷——那么简单洗练的文字居然荡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味道，而那味道又出自生活本身，这其间究竟有什么叙述的秘密呢？我一边看着一边潜心琢磨。
我喜欢这种极简主义的小说叙事，以前迷的是海明威——他的短篇与中篇，相反，海明威的长篇小说的成就在我看来倒是一般般，没有中短篇那么精致与地道，他的那个以“尼克”命名的短篇系列就是标心立异的，独树一帜，他删繁就简地将文字浓缩为最简单的表述，而正是因了这份“简单”，小说的意涵与题旨尽在其中了。
现在轮到这位叫做卡佛的作家了，他显然承继了海明威的叙事风格与传统，亦为极简叙述，貌似不动声色，但总能捕捉人心中最微妙难以言传的意绪，不动声色地把你带入现场，让你＂目睹＂了人物的言谈举止而感同身受。卡佛竟象一位隐形的窥伺者，将那些人物与细节纤毫毕现地尽收眼底，他好象并不想草率地对其做出蹩脚的道德评判，只是客观呈现，但思想则藏在对细节的选择中。
手机传来一声提示声，我还沉浸在小说中，过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拿起手机瞅了一眼——是竞马发来的：“来接你，喝咖啡？”还打上了一个咖啡的符号。我乐了。抬眼望去，室外的阳光真好，正顺着我向西的窗户照射进来，此时的帝都显得颇为沉静，沉静到适合我看书，亦适合出门喝点咖啡，聊点闲天。
我上了竞马的车。“去哪？”他扭头问我，一脸的微笑。我摇头：“不知道。”我说，“我对这些去处一向不知。要不蓝色港湾？”
这时的竞马已向我们公寓外冲去，“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他说，“找个好地方。”结果他带我奔了世贸天阶，一个我久违的地方。
世贸天阶的广场上拥满了喜气洋洋的人群，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果然像在过节，一个透明玻璃房内正在陈列电子产品，是三星的电子产品。“我们去哪看看？”竞马说。“随便。”我说。我知道竞马一见电子产品就走不动道，他好这一口，但凡新潮一族的电子产品上市他便立马能嗅到了它的味儿来，而且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产品的功能掌握得了如指掌。
我们进去转了一圈，他不时地摆弄着三星手机，我没多大兴趣，我对这些新鲜玩意儿总是会在心里犯怵。我没竞马聪明，我知道。“这个手机不错。”竞马说，在手中玩弄着三星手机。“屏幕挺大，”他又说。我瞥了一眼，“没苹果得好看。”我说。“嗯，苹果要出新的平顶电脑好象就这么大。”竞马说。
我们出来后顺着广场走了一圈。“你看在哪坐？哦，就这吧，这里有位置。”竞马说。
那里是星巴克咖啡的露天座，头顶上搭了一个凉篷，坐了不少悠闲的人，很惬意地在品着咖啡，窃窃私语。我找了一个空桌坐下了。“你等着，我一会就来。”竞马说。“去哪？”我问。“买咖啡。”他愉快地说。
我的邻坐是几个年轻的老外，二女一男，其中我对面坐的那个棕色头发的女孩正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感到了一种置身人群中的愉悦，忽然觉得特别放松，有了一种慵懒的疲惫感。我就这么坐着，让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
没一会儿竞马出现了，在我的边上坐下，这时我正在写微博：“两个老男人露天品着咖啡，聊点闲天，每逢假日总会有种慵懒的无聊感，平时也难得出门坐坐。阳光正在隐去，但这一带却人声鼎沸。我喜欢孤独，但是置身在人群中的孤独，我想起了本雅明如是说。”
“你喝口咖啡呀！”竞马说，“你尝尝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怎么？”
“你尝尝再说。”竞马一脸的诡秘。
我呷了一口，满口皆香，居然与我过去喝过的星巴克咖啡大异。显然，我诧异的表情让竞马得意了。“不一样吧？”他微笑地说，“这是我自己配的。”
“你居然还会配制咖啡？”
“当然，过去我常自已配，口味不一样了吧。”
“嗯，好喝，一点不像星巴克了！”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射到了那个外国女孩所看的书上，似乎是中文。“你瞧，她看的书是中文吗？”我问竞马。那女孩与竞马近挨着，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又弯下身去看书的书名。那女孩敏感地意识到了，抬起脸看向我们，发出一丝友好的微笑。“是中文。”她说。又将书的封面翻上来，让我们瞧。
是一本经济理论著作。
“你们看这么深的中文书呀？”竞马开玩笑地说。“中国人都不会看了。”
那女孩笑得更甜蜜了，嘴唇则一直抿着，那个边上的外国男孩也跟着乐。
“你们是哪里人？”我好奇地问。
“俄罗斯人。”女孩说。
“哦，竞马跟他们来几句俄罗斯语。”我知道竞马是一语言天才，他精通六国语言，因为他要在世界舞台上演唱不同国家的歌剧，这是他的职业。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懂俄语。果然，竞马摊开了双手，象在舞台上朗诵台词般地吼了几句俄语，我没懂，但那三人俄国人倒是笑得不行了。
“他说得是俄语吗？”我问。
“是俄语。”那女孩快乐地说。
我与竞马又聊起了艺术。他说他的理想就是将中国的艺术歌曲重新恢复起来，他把中国的艺术歌曲叫做雅歌。为什么只有西方人有艺术歌曲呢，一说起艺术歌曲就是舒伯特，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只是一九四九年之后没有继承下来。
我们说起应当办一所艺术学校，以竞马几十年在国外打拼的演唱经验来辅导他们学习演唱方法，他始终认为国内体制下的音乐学院教学生的方法是有问题的，需要有一种正确的方法来辅导他们。其实国内有许多孩子是很会唱的，只是没有机会。他总是忧心忡忡地这么告诉我。
“现在的艺术已然不再是艺术了，尤其是绘画，你看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他们的艺术多好。后来进入了现代主义，把一些艺术元素破坏了。”
“古典主义的艺术是追求崇高与宏伟的，而现代艺术则将人还原为人，因为自17世纪之后的理性主义的哲学自信因人类的几次灾难而破灭了，于是现代艺术家削去与消解了古典主义式的崇高与庄严，而将目光转向了对人性的透视与发现，这本来是好的，可是当他们走向极端后，艺术就变味了，变成了哗宠取宠、欺世盗名。”我说。
“所以我同意佛教说的，这是一个魔法的时代。”竞马说。
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我说，“感觉真好，我好象太长时间没这么悠闲地坐着了。”竞马乐，“所以我把你拖出来坐坐，不能总是一人在家呆着，也该出来坐坐了。”我点了点头，把目光又一次地投在了沸腾的广场，闲散的人群中都是一副闲适的表情，他们的内心是欢乐的，这种表情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我，让我很是感慨。不禁想到，我为什么不能偶尔一人来此一坐呢，什么也不想，只是让自己彻底地放松一把，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本雅明不是也主张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吗？那个我们所崇尚的魏晋风骨中，其实也潜藏着一个“闲”字，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情致不“闲”吗。或许在一种悠然自在的“闲”中，亦潜伏着人生之大义呢。
没完没了的奔波确实让人身心疲惫。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灿烂的艳阳隐没到了。“我们吃饭吧。”竞马说。“吃什么？”“随便。”我说。“那我们去吃小笼包子。”竞马说。“好吧，”我说，“简单点好。”
饭后我们重新回到人声喧嚷的广场。人更多了，巨大的电子天幕上出现了影像，那个一个逼真的海洋的世界，一条巨大个的鲸鱼摇着尾，游弋在闪亮的天幕上，一个奇幻的境界。
第一次见到它时，我产生的念头是，当那些一贫如洗家庭的孩子来到这里，看了这个虚幻的影像后，再回到简陋的家中，会有怎么的心情？这个繁华的花花世界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可是一个巨大的生活反差呀，他们幼小的心灵会埋下阴影吗？
“这是一个幻景，人常会处在幻景中，以为那才是真的，其实现实并非如此。”竞马说。
“其实人生是残酷的，这些虚幻的东西终究是一个幻影。”我说。
我们就这么在广场上四处转悠着，真成了游手好闲的闲人了。我觉得置身在人群中的孤独真好，它没有寂寞，只有孤独，而孤独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的精神症候，这是我的宿命。
大屏幕上出现了许多文字。
“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竞马神秘地说。
我抬眼望去，一脸的茫然。“不知道。”我说。
“真不知道？”
“不知道。”
“那好，我给你表演一个。”说着，竞马掏出了手机，发现手机没信号，就从我手里拿过我的手机，低头在手机上写着什么。
“你写什么呢，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纳闷地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抿嘴乐。
他在手机短信上写下——王斌的话剧是有仪式感的，并祝我关注的博友们中秋快乐！
“哎，这是干什么，干嘛要说这些。”我说。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写完后，他抬头看着屏幕上的电话号码，“你看着，现在发送好，我们就等着吧，一会儿就会在上面出现了。”竞马高兴地说。
这时我才认真地注视起了天幕上印出的字了，大多数是表达爱情与思念的，还有许多祝福之言。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有许多孩子欢天喜地在广场上嘻笑地奔跑着，手中拿着一个塑料飞碟，向天空掷去，然后又欢笑地追着飞碟的方向。
我们靠在一个石柱上，望着天幕，盼望着那个竞马写下的内容能出现在屏幕上。
可是没有，我们等了近四十分钟个小时，还是没有出现。沮丧。
“不用再等了，”我说，“不用了。”
“看来我操作错了，上次我来这发了一条不到十分钟就有了。”竞马说。
我们又坐进了竞马的车，返家。
当他的车将我在公寓内放下，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时，我想我应当在寂静无声的公寓院子里独自一人坐坐，我想望着月亮，中秋过后的月亮，为自己许点愿。
我上楼拿了相机，调到光圈优先模式，对着月亮开始拍，可是按钮就是不听使唤，让我感到了沮丧，只好用手机凑合得拍了一张，然后返身坐在了木椅上，点燃了一支烟。
今夜的月光让我感到了静谧和安祥，我喜欢月光这个称谓，月华如水般地荡涤着我，也濯洗着我不再洁净的心灵，那寂静的大地上竟也像是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远处有汽车划过的声音，像海浪，一波波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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