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我是小娃,你还记得吗?
你谁?
当年《漂亮妈妈》时候,你的助手。还有常浩,记得吗?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还是一无所获。心想,哦,也许是当年常昊的女朋友?那时,我还带着年轻的常浩,让他进入电影圈,他一直是我的助手。
彼时,常浩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频频更换女朋友。那个年代我在亚运区还有一套空置的房子,我的姥姥及我的外甥女均住在里面,常浩闯荡北京一贫如洗,我便空出了一间房让他免费入住。可我在哪时常见到的,是他频换的女友。
常浩有一绝,那就是他的女友经常是他在马路上“泡”来的,也不认识人家,就大胆地上去找人家搭讪,一来二去就领着人奔了西山玩去了,接下来水到渠成。
为此,我还为他专门写了一部中篇小说《邂逅》,写完就扔抽屉里了,直到有一天一朋友看了大惊,说我写得好,问我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我笑说,自己没觉得好,不自信。朋友说,写得真好,你给我吧。
很快就发表了。这位朋友叫岳建一,是我的一位老友,在小说这条路上他算是我的一位伯乐,他当时就坚定告我我的小说语言有多好,多么会写小说,那时我还真没当回事。小说发表在《北京文学》上,建一的夫人当时是那家杂志的社长。
后来朋友们看了个个都说好,但他们不明白,这种显得颇为年轻的,酷酷的语调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我的手笔。我当然也不多做解释。
彼时这位小娃也看了,她则不以为好。这些事我都忘了,还是小娃这次见了我之后告诉我的,可我一点也没想起来。
那天她先是出现在我的微博上的,是私信联络我的。我随后问:你是常浩的女友?她很快给我回了一个泪下的符号,告我,不是,我是你的助手。
我又愣了。那时除了常浩当我的助手之外,我还有其他助手吗?怎么记忆是一片空白呢?
你记起了吗,王老师?
小娃催问。我知道女生最忌讳男人的忘性,我只好含糊地说:依稀。
就这样,我们彼此留下了电话。
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小娃突然来了短信,说她在这一带活动,晚上一起吃饭。
太长时间没见了,你一定不要约别人了。
我本来的确约了我的一位学生共进晚餐(也是当年我带出来的,现在成了一家影视公司的老板,让我目瞪口呆),小娃这么一说,我也只好推了。
晚上六点多钟又接到小娃短信,说她很快就会到达团结湖,她要凭记忆寻找当年我的家址,看能否记得起来。
我告她在超市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到。
我匆匆地走向超市,接近门口时,见一着装简朴的人,正站着一旁打量着我,身边还停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她脸上含着微笑,这微笑含有一种体制内的成熟感,一看就像一精明强干的共党干部。
她喊了我一声,我颔首回礼,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当年的“似曾相识”。有点真正的“依稀”了,只是模糊模糊,记忆还没有清晰起来。
我说,这一带没啥好餐馆,就去我的一家食堂吧,环境有些杂乱,但味道不错。
我们坐下了。重庆小餐厅依然人满为患,人声嘈杂,我都习惯了,我们的聊天不得不提高点嗓门。
我试着假装地问了几个问题,小娃都回答了,这时,我才渐渐地想起了一些当年的情景。
她当年是常浩一铁哥们的女友,西藏人,大学刚毕业,生活困窘,常浩知我在要找一文学助手,就推荐说:让小娃来吧,说是我哥们的女友,可靠。就这样,小娃出现了。印象中她很拘谨、胆怯、寡语,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怯生生。我让常浩发她的文字,她会处理得很快。由于她住得远,我的好心肠一般不让她常往我这跑,有事,电话,或让常浩找她,所以记忆出现的故障,或许就与此有关了,毕竟见面次数不多。
你知道吗?那时你发我的一千元工资帮了我大忙。坐在餐厅里,小娃认真地说。那时我需要钱,她说。现在的小娃,显得自信,坚定,一副久经我党考验的样子。
这事我居然忘了,还发了她一千元工资?彼时我还让常浩兼了导演孙周的助手,后来电影一开拍,与小娃的合作关系也就随之结束了,从此再无联系,直到她这次找到我。
我问小娃,这些年你都做什么了。
她笑笑,说起来太曲折了,你看,我都下放到县里当了一回县长。
哟,我说,这节奏是要提拔你的意思呀。
没有,小娃说,我从29岁就正处了,一直到现在还是正处,就因为我跟我的领导为工作的事拍了桌子,他一下子把我贬到了一个不重要的部门,一直到下放县里之后,才又回到了一个正常的领导位置上来。我现在是一家杂志社的社长助理,领导班子中的最末一名。
我叹息了一声,我说这个时代是逆淘汰,你赶上了,正直的能干的一般在过程中就已然出局,因为不能进入潜规则,人家不敢用你。
王老师,你也要相信还是有人在认真做事的,我在县里下放时就发现,无论有多少潜规则,依然有人为了理想而在工作,这是真的。
我苦笑了一下,没多说,小娃说的这种人,我敬重,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娃又问常浩在干嘛?我说,他在新疆找了一个维族女孩结婚了。
吃完了,我们又换到餐馆对面的肯德鸡接着聊,这一次,我们聊起了一些政治话题,小娃说她从来没有忘了责任和理想,无论组织怎么对待她,她只想做到问心无愧,她说有许多人对她说,她会被重用,因为她符合几个条件,一、女干部,二、西藏人、三任劳任怨,与世无争。
我无所谓,小娃说,如果让我干了,我一定会在我的范围内做得最好。
你还没被异化,我笑说。她不解。我说,我的意思是体制内会培养出一种表情,你还好,你的表情是一脸正气。她听了高兴了。其实我没告诉她,她的脸上还是沾染了体制的气息,这是没办法的,进入了一种工作氛围,你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了,小娃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怯生生的大学刚毕业的小女生了,她真的显得成熟练达了,而且听得出来,她没事时还爱看书和思考些问题。
外面下起了暴雨。
我们聊了一会政治,小娃认为我偏激,我正色道,不要因为对方的意见与你相左,你就认为对方偏激,我不是偏激,而是对问题的一针见血。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体制最好呢?她突然问
一个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的政制,也就是说,一旦社会出了问题,它有一种自生的修复能力,便濒危的社会化险为夷。为此,我举了一个国家的例子。
小娃的脸上明显地出现了一丝怔愣,思索了片刻后,轻声地说,有道理,我还得想想。
聊到九点来钟了,外面的雨也停歇了。我说,你该走了。
我们穿过马路,这时要各自东西了,我指着她手推的电动自行机说,你骑这个玩意儿太不安全了吧?她笑说,没事呀,方便。
还是要注意安全,我说。
晚上十一多了,我的短信嘀哒了一声,我低头一看,是小娃,她告我迷路了,刚到家。
昨天我在微博上发了一张我当年当兵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我在QQ战友群中发现的,当时见了我随即一愣,那位发出的战友甚至不知我在哪,只记得我的名字,却又把人物关系张冠李戴了,我不记得他是谁了,记不得当年我为什么要送他我的二张照片?
见到我的“当年”,让我的血一下子热了,以致感慨万千,我心里在问,我的脸上不可能再有当年的那种孩子般的稚气了,但目光中的纯真犹在乎?我害怕失去了它,害怕我会被时代所改变、异化,而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陌生的人。
过了没多久,小娃在我微信里留言了,显然她见了我的照片和感慨,她说:一直如此,从未改变。真实而纯粹。
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有一股热泪在胸中奔涌。很久以来,我自以为自己的“形象”变得糊涂不清了,这让我陷入了焦虑和困扰,我不希望变成另一个人,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一个在时代中沦落的人,我一直想坚守着内心中的那个自我(一如我当兵照片上的那个久远的“我”),那个决意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有理想、有操守的好人的我,即使人生路上犯下了大错,也晓得知错必纠、反省与校正人生之路的人。
在太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对我做过如实评价了,而我也渐渐地变得不在乎别人的各种议论了,变得麻木了,但我其实知道,我相当重视一个了解我的人对我的如实评价,这个人定当是正直而诚实的人,没有一点虚妄之辞和阿谀奉承,只有单刀直入的率直,让我见了其真性情。显然,十多年没见的小娃,无意中充当了这么一角色,也就是说,在她的眼中,我没有与时俱进地被时代所改变,我还是当年的那个我,这让我感到了欣慰。
是的,我希望的自己是真实而纯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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