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跟凯蒂一起出差北京，来回两天，却有一嘟噜子事。第一件就是，到的当晚，要请某某公司的老总吃饭(唉，本来只是跟他们的华东分公司合作，但领导觉得你们既然去北京了嘛，一定得请人家老总吃顿饭，这样显得我们很周到啊嘚吧嘚吧……)。出了机场，排队上了出租车，师傅问，“去哪儿”？我和凯蒂齐声说：“您先开着。”然后各自掏出手机打电话。这边“喂，X总吗？我们到了，晚上等您啊……”那边“阿陆，我们下飞机了，你昨天订的那家馆子不行，人家不吃辣，换一家淮扬餐厅吧！”“……什么？您还有其他的安排？这个，我们陆主任说都跟您约定了，您看我们这才专门赶来北京的呀……”“那好那好，没事，晚一点没事，我们也在路上呢，马上把餐厅地址发给您，呆会儿见……”如此这般，乱了十几分钟，改了三个地方，终于让TAXI有了可以直奔的目的地。我们安静下来，望向窗外，喘气。
一直开着车观望我们的司机师傅说话了，“我说几句闲话啊，你们别往心里去。我们这里的老例儿，要是诚心诚意地请客吃饭，怎么也得提前五天，订好地方，订好菜单，主陪次陪的人也要列上，写好请柬，亲自给人家送去，这才叫请，透着恭敬。要是提前一两天订了地方，人是临时约的，那叫聚，‘您明天晚上有空没有？砂锅居，我请客！’这是‘聚’。像你们这样，什么什么都没定下来，人齐马不齐的，只能叫‘喊’。人家有点气节的，像我们家老爷子，‘喊’是绝对不去的！”
这可真是“礼失求诸野”。早就知道北京的TAXI师傅里藏龙卧虎。这些年来，我们遇到过听交响乐的司机、写诗歌的司机、看康德的司机、背中南海会议纪要的司机，所以这次遇到个懂礼数的司机，一点不奇怪。冤枉的是，我们也想从容揖让，请柬往来，让请客吃饭这桩“革命工作”显得隆重、正规而靠谱。但是礼数这东西，仅有钱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闲啊，而当代大都市的生活，偏是这个“闲”字让人犯难。大家都懂的。
那天半夜忙完后回到住处，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心里还在嘀咕师傅教训的“礼数”，发牢骚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什么请啊喊的，这不还得看人的心情吗？
比如前几年去日本休假，在箱根，住一家名叫“十二段家料亭”的小旅馆，性急的同伙们一到旅馆就扑通扑通跳进温泉里，待喧嚷声渐渐平息下来，知道他们又奔去采购了。我夜里独自去了后院，温泉四周围堰是木头搭建，涌水孔那里堆几块破烂石头，由斜削的竹筒把水引出到池中，浸入汤中，背倚深色的天幕，群星闪烁，但觉宠辱皆忘，物我两空。
木屐声传来，是小旅馆的老板娘趁着夜深人少，也来泡汤了，见还有客人在，她笑容可掬地道了惊扰，转眼摆出了几样小菜：水煮毛豆，烤多春鱼，一盘寿司，一壶清酒，邀我一起且饮且泡。我本来有点饿了，心想来得正好，马上披上浴衣，身上的硫磺味还在，就坐到了桌边。两人只是语言粗通，远没到可以深入交流的程度，端起杯来都是相视而笑，一饮而尽，老板娘频频双手合掌做拍手状，是在夸奖我好酒量？还是开心棋逢对手？……真正会饮酒的人是不闹酒的，静寂中，自有乐趣。
要说请吃饭，那天我真是太没“气节”啦！别说请和聚，连喊都称不上，简直就是“嗟来之食”呀。但我偏偏吃饱喝足还心满意足还久久不忘，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鼾声。白天累坏了的凯蒂，已经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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