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

2015年04月01日14:56  时尚专栏  作者:晚睡姐姐   我有话说

  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晚睡姐姐

  又临4月1日,12年了,往事倏忽就到眼前。

  一切都仿佛是昨天,仿佛还能看见港岛满城的悲哀,白花、白口罩、黑西服,黑白分明,互相抗衡,有一种刺进眼里的凛冽。12年,身边物是人非,人生走走停停,已经是中年人的我,变了那么多,只有这点思念永在决堤,永不合龙。

  时光见证,能被延绵、拉长的思念才是真思念。有些悲痛,能够被治愈,有的不能,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

  在百度搜索“张国荣”三个字,首当其冲出现的就是“张国荣死亡之谜”,一行黑字,触目惊心,看得人黯然神伤。

  2003年4月1日,他自文化酒店24楼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辉煌瑰丽的一生,也为人间带来了至今难于痊愈的创痛。文化界人士形容他的离世是一桩“国家事件”,“人们对他的悼念,不仅仅是对一位艺术家的怀念,也是对被摧毁的艺术品的无限遗憾追思。”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他到底为何选择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离开人士的猜测,就没有停止过。导演梦碎、情变、人戏不分、无法接受自己老去、心理脆弱、撞邪、中蛊,等等说法层出不穷,很多电视台在自己的追思节目中都进行了分析,还有个别不负责任的电视台道听途说,把一些偏颇的观点以及将他的荧幕形象加以牵强附会的梳理,结论无非就是他性格忧郁,不够坚强,遇到困难无法开解,以至于走上绝路。

  偏偏还就是这种观点传播的最广,包括在现在,也是这样。人们觉得,既然演过那么多悲剧角色,还演得那么好,怎么会一点都不会干扰呢。再加上他幼年坎坷的经历,缺少爱的成长环境,日常的较为情绪化,那必然会朝着一个悲剧人物的方向去发展。

  人走后,不能为自己辩护,往往野史横行,众说纷纭,那不是爱他的人愿意看到的。

  黎小田说自他去世后,大家都不想再谈原因,太叫人伤心了。这可以理解,对于他的朋友来说,他们都那么了解他,都不相信那些流言,人不在了,已经是最大的损失和惩罚,到底是什么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谈怎么行呢,流言汹汹,让太多人误会他了。

  前几天在微博上谈起他,有人感慨:“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不愿意活了呢?”不,不是他不愿意活,他只是病了。就这么简单。

  他性格中固然有忧郁、敏感、任性的一面,不过这都只是底色的一种,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具有强大的意志。音乐人许愿心中始终记着最好的张国荣是一个潇洒的张国荣,“什么姣、妖、型、寸、怨男、反叛,统统都不是,要记住,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潇洒的人。”这种潇洒不是不执着,而是“他的潇洒有着大哥的风范。”

  日本歌妓演员板东五三郎说他是一个细心而可靠的人,“和他一起说话,可以感觉到他对生活的坚强姿态。当然在工作上他也是一个有着坚强信念的人。”

  自杀并非他自己的意愿,只是带来死亡的一种手段。因为抑郁症是能要人命的病,据有关统计数据显示,截止2009年在国内超过2600万抑郁症患者中,有10%-15%会选择自杀,总的自杀人数达到近400万人,还有200万人自杀未遂。抑郁症所带来的死亡,和癌症患者最终被癌细胞掏空一样,都是病情恶化的结果。

  这病,与性格无关。徐克十分了解他,也非常了解演员的状态,“情绪化是一定的,每个演员都情绪化,演员需要用感情和肢体来演绎戏中人,你不能要求他们演戏时一下子笑一下子哭,平时却不要他们情绪化,好难,不可以的,不开心发作起来是好正常。其实演员就像一张情绪地图,这不是问题已,藏起来反而是问题。”

  那时候我们对抑郁症知之甚少,连他自己也是。在他人到中年的时候,其实很多当年看不开的都已经看开,他正处在生命最洒脱随意的阶段,有很多钱,有想做的事,有爱自己的人,那么完美,完美到恨不得叫人停下时间,再不往前走。日本朋友回忆他们的交往,在谈到人生有很多悲伤事和困难事的时候,他看着餐桌上的鲜花,说:“但是我想我们的人生中有上帝给我们赠送鲜花,所以我们必须感谢人生。把这些看作幸福之事,就可以渡过任何痛苦事和悲伤事……。”

  这是他一贯的态度,也是护着他在凶险的娱乐圈一路闯荡过来的武器。他的病来势汹汹,是脑子中的化学激素分泌不平衡造成的,完全无关什么性格的忧郁或者外界的打击,他正好好的安排着自己的导演梦,突然,“砰”的一声,就像弦断了,钟摆突然停摆,他人生的所有活力和斗志都没有了。

  在英国著名演员罗宾•威廉姆斯因重度抑郁症自杀后,有身患抑郁症的网友描述抑郁症患者的灵魂如同在地狱中沉沦。“我不想见人,不想接电话,不想与人说话,不想出门,这等简单的事情于我简直苦不堪言,我开始进入如深渊般的社交困境,我的手脚也如同长出了绳索把我彻底捆缚住了。我开始觉得我的人生彻底无望了。”他说抑郁症的对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是一个人的身体被困住,僵在原地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精力都被榨干了,“所以不要对抑郁症患者说开心一点、想开一点这种话,……抑郁症是一种病,不是一种悲观失落的心情,不是矫情,不是故作姿态,是管理情绪的机能坏掉了,是大脑中无法分泌出有活力的因子。”

  对于深陷抑郁症的人来说,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他们每天都在死亡线上徘徊。为何会得病,也很难找到确切的原因,就像癌症患者可以因为在得病后倒推出一些致病的因素,却不能从开始就完全杜绝防范。

  这是今天人们的认识,但当时却远远没有这样的科学氛围。他的经理人陈淑芬说,“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个病,因为他什么都有,现在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怎么这样的一个人会有抑郁症呢?别人都不会相信的,怎么可能呢?”别人不信,他也不信。他坚强了半生,是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不能允许自己脆弱、姑息、懈怠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失掉最宝贵的“活力”。

  他不服输,努力去做事,开始的时候连医生都不愿意看,开了药也不吃,直到病情迅速发展,他失掉了他最为看重的自制力,“病发时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手啊,脚啊,都没有办法控制……。”那时有人见过他和唐先生去吃饭,他替唐先生夹菜,手不停抖,夹起来掉下,再夹又掉,又夹……

  他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将病痛示人。2002年,在录制《Crossover》专辑的时候,他已经是病情深重,情绪低落,嗓音沙哑,但他对外只宣称是胃液倒流,竭力掩饰,连与他合作的陈小宝都以为他是小病,疏忽了关照他。2003年,两个人最后一次通话,陈小宝已经完全听不出他的声音来,聊了几分钟后,依然将信将疑,以为是有人假扮张国荣来戏弄自己。他向陈小宝承诺,自己欠他的唱片,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最痛苦的时候,他疼到好似所有的筋和肉都要从骨头上分离,他夜不能寐,很多天都睡不了一个好觉。有一次朋友去他家里,只见到唐先生一个人,还以为他不在,不一会楼上的房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嚎,还传来有巨大的撞击房门的声音,朋友吓坏了,从唐先生痛苦的表情中才知道,他是发病了,所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否则,他会伤到自己,也会伤到他所爱的人。那段时间,有人爆出听到他家里有摔东西的声音,大概情变的消息就这么传出去了,其实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了。

  那时候他被折腾得非常惨,嗓子肿得和红苹果差不多,完全倒声,别说唱歌,严重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偶尔好一点,他还要做一些答应别人做的事情,最后一张专辑断断续续录了很久,2002年10月参加登喜路新店剪彩,他只微笑,不说话。2003年3月8日,他参加百事巨星演唱会,人生最后一次容光焕发的出现在公众面前。

  他是好强的人,他不喜欢被人乱讲,特别特别想要好起来,“医生说他可以喝一点点红酒,没有问题,但是他一点也不喝。”他重新将自己戒了好几年的烟捡了起来,抽得很凶,可还是对抗不了疾病的痛苦。

  朋友林建明说他患的是抑郁加狂躁症,“一时情绪高涨到顶点,一时又会降落到谷底,很辛苦,不受控制,自己也不知何时病发,是抑郁症中最惨的一类。”苏施黄理解他的病就好像在爬山,“以为越过一个山峰就回家了,结果又见到另外一个山峰,直到筋疲力尽,有病是煎熬,都不知哪一天会好,他们每一天都好吃力。”

  安慰有时候也是压力,开解也是压力,他去世后肥姐沈殿霞说他经常去她那里聊天,她劝他想想自己什么都有了,不要有太多压力,但这种简单的“你只要开朗点就没事了”的意识,对抑郁症患者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谴责,“抑郁症患者的孤独与绝望,经常来自于外界的误解或轻视。”

  我有个朋友,也和他一样,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据说当场目击的人说,以为他不会真的跳下来,因为他站在窗台上的时候还轻轻掸了掸裤脚,把从墙边蹭到的白灰弹掉。那人说:这么看重自己形象的人怎么会死呢?可他跳了,义无反顾,绝不给自己和企图营救他的人一点机会。把自己刚刚收拾整洁的外表染上触目惊心的血腥,就像他。李碧华说他,“血渗出来,晕淡一如胭脂,为你苍白虚弱的一息,抹上最后浓妆。”

  事后才知道,朋友病得很重,很痛苦,彻夜不能眠,精神濒临崩溃。大家无法接受现实,是另外一个朋友安慰我们说:这也是病,就把他看成患上绝症而去世的,这么想想,就不会太伤心了。

  这么想,的确是好了一点。只是病了,心理和生理的病都是一回事,那是无比艰难的对抗。有时会赢,有时会输。

  为何选择跳楼,是因为那样最彻底、最狠毒、最不能翻转头。之前在2002年他曾经吃安眠药自杀过,却又被救起,他大概是不愿意再浪费亲人的伤心。

  最后一刻,他一定是不怕的,虽然他恐高。站在高高的24层之上,是他钟爱的香港夜景,他贪婪的看着万家灯火,那里有他孤独的幼年,勤奋的少年和璀璨而持久的艺术青春,他一定想把这一切都好好的记在眼中,这样等他思念人间的时候,也一定能够找到归路。迎着呼啸的风,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满心安宁。他给他敬爱的陈太打电话:“你在前门等我5分钟,然后我就会来了。”

  那是人生最后一次残忍的相见。永别,在生与死的两端。

  有人怪他死于自杀,不如梅姐那样坚持到最后。梅姐固然值得敬佩,但我们不应该肤浅的谈论生与死,这永远是一个很深刻的话题。不要把阿梅的坚持到最后,和他的自我选择相比,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他们都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抵御无常,他们都是战士,个人所承担的痛苦是无法比较的。那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所以不应该我们轻率的去评价。

  《生命力》杂志这样写:“抑郁症可以侵袭任何人,张国荣也没有幸免的特权。他积极地勇于面对病症,却仍不幸未能根治,更在病发之时跳楼身亡。若病人因病逝世也要被批评,未免太荒谬了吧?谁都有不喜欢张国荣的权利,却请不要用他的逝世方式来诬蔑他。”

  福克纳在得知海明威自杀后,说:“我不喜欢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

  我们也不喜欢。我们拿到的,都是单程车票,应该一起坐到终点,谁也不应该中途下车,除非命运点了你的名字。

  但是,如果在人间还有别的路可走,他又怎么会选择从捷径回家呢。他这一辈子都是从不投机取巧的人,他都是踏踏实实、兢兢业业的做事,不是他想走捷径回家,而是这是让他的灵魂得到安宁的唯一之路。

  我们中国民间有句话: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病到不能自救,那就是他的命。

  他一生从不输人,只输给命。他输了一次,输给了死亡。可这又怎样,我们都要输给它的,或早或晚,“彼此都不舍,但世上永有分别时”。无论是如他一般站在舞台上的巨星,还是一生寂寂无名的普通人,都要在这个世界告别。这是如此不公平,但每天有那么多人过世,都是别人的亲人,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12年了,对这个结果,想不通也得想通了。

  人生是一种失色照片,时光暗淡了很多人的脸。走着,走着,就有人走散了,走着,走着,就有人提前离场了。作为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他在那端等着与爱他的人重聚。因为他在那里,爱他的人甚至相信——尔冬升一脸凝重地说害怕是自己拍的《异度空间》给了他不好的讯息,到底是不是这样,“将来再问他”,说完绽放出一个开朗的笑容。他的经理人陈淑芬也说:“等我忙完这边的事,就会到那边去找你。”

  他说过,“我是个规规矩矩,没做什么坏事的人,当我百年归去的时候,我会上天堂的。”“天堂是一个充满爱,没有病痛的地方···童话故事里天堂的小天使不都是手执一本诗歌集,懂得唱歌的人吗?”在人间的时候,他爱读诗,又长于唱歌,已经做了人间的天使,去天使的故乡,也不会被慢待吧。

  他是因病去世。世人应该记住,不要在他的死亡上添加不负责任的猜测。为何一个人以何种方式辞世是件重要的事情,因为死亡固然是终局,但比终局更长久的是人的声誉,他们存在过的真相。这不仅是对他的安慰,,更关乎我们以何种方式来回报他赋予世界的美。

  
编辑|于萍 实习生|马越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张国荣 抑郁症 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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