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毛利
在一个薄情的时代里，过于真诚的赞美，听起来反而像一种嘲讽。
看完《聂隐娘》，在朋友圈发了一句：美得不敢说一个不字，好电影，大师之作。没多久，评论都不客气：拿了免费票吗？是认真的吗？春秋笔法？
我这个人，大概平常吐槽惯了，真说好的时候，已经像放羊的小孩一样，竟没有人相信。
是真的好。
原因可能是在原该去看电影的那一天，犯懒没出门，深夜里读了一遍剧本，心想这样的剧本，怎么会拍出烂片？
读剧本前，看到别人说此片绝无仅有的评论，其实也是好笑，拜托，还能好到哪里去，电影而已，它早就跟爆米花搭配成娱乐项目，顶多笑一笑哭一哭，随后什么都不记得。不然那些每年都拍续集的电影，还有什么鬼用？
一个刚看完的朋友讲，你要去看，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情况是这样，因为一些琐事，连续四天，我保持着每天四小时的睡眠，早上起来时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于是我把预设调到最低，就算去睡一觉也好。
竟没想到，是本年度唯一一部，连手机都忘了拿出来刷的电影。
故事很简单，没看过剧本的人，看不懂是正常的。所以剧本很久前流出，不是没有道理，导演的意思，他希望你能像了解一个常见的小说人物一样，了解聂隐娘。例如武松，即使没有他打虎的场面，你也知道这个男人曾经乘醉打死过老虎，有个矮矬穷的哥哥。例如孙悟空，不说他大闹天宫，也知道那原来是只顽猴，后西天取经修了正果。
有了具体的人物，如何发挥，是导演和编剧的事，他想借这人物说什么，是他的再创作。就像《大圣归来》，没有人会说看不懂。《聂隐娘》的看不懂怪谁？怪导演？他生怕你看不懂连剧本都一字不漏提前公布，声称电影故弄玄虚，只能说这观众做得没什么意思。
卢浮宫里天天有人排长龙去看一眼《蒙娜丽莎》，也一定有大把人奇怪，这画到底哪里好看，是无价之宝。你把这话明说出来，就是著名的没文化真可怕。
聂隐娘十岁被道姑带走，训练做杀人机器。
机器不该有感情，讲究下手稳狠准，对方还没觉察到，人已经死了。跟普通武侠里血光四溅的场面不一样，侯拍杀人的场面，犹如一片落叶掉到地上。
但人终究不是机器，聂隐娘杀人前，潜伏在梁架上，伺机而动，脸上没有表情，心已经起了变化。
这变化是看到目标人物身上，有爱，手轻轻抚过蝴蝶，把儿子抱在怀里睡觉的人，真的该杀？
师父道姑的世界，善恶分明，善是彻底的善，恶是浑然天成的恶。但真实的世界，恶常常滚着一层又一层的不得已。
《聂隐娘》好看，是这里面没有一个简单片面的恶人，没有那种看不下去的大奸大恶，每个人物，都像一颗棋，棋子不能决定它的走向，只有听从那只看不见的手，决定去向。
田季安坏不坏？他看上去是个暴戾主公，情节铺展开来，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夫人生了三个太子，妄想夺权，朝廷不满魏博势力变大，你要安分守己，又只能等着被别人吃掉。该做什么样的选择？根本没有答案。看下去，竟然人人都在不由自主中，保持最大的成全。
谁都没有选择，自由的人不会明白这种想法，所谓的自由，是你没有家庭的牵绊，没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经常表面忧伤其实活得轻飘飘的单身文艺青年们，不会喜欢这样的电影，觉得难以忍受，太不痛快了吧，还不如看丧尸过境有意思呢。
女主演舒淇说这电影不过是爱情故事加上一点点打架，一个孤单的女子。
真的有爱情吗？我没看出来，说聂隐娘对田季安是爱的，不然不会小时候盯着恶病中的田三天三夜。对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与其说爱，不如说是执念。
聂隐娘被带走的十三年，以丧失俗世欢爱的代价修炼绝高武艺。十三年后，即便回来，那份俗世的欢爱，不管青梅竹马还是父慈子孝，都已经像过期变质的食物，能看不能吃。
曾经注视过的表兄，现在刚会面，就要杀了她。亲生父母在前，即便要哭，也要背过身去隐忍落泪，没有撒娇的权力。海报上说：一个人，没有同类。有点投放失当，招来了一群喜欢以孤独为借口来狂欢的人。
聂隐娘这份孤独，不是人人都会懂。享受俗世欢爱，周末抱着一桶爆米花跟相亲相爱老公来看电影的女人，不会懂。放弃俗世欢爱，一个人自由自在过着的人，也不会懂。
这孤独是你在日常生活中，必须带上一顶自己并不想带的帽子，比如，扮演爱妻子的丈夫，扮演爱小孩的母亲，假装所有的一切，都很快乐。
而这快乐转瞬即逝，是《革命之路》里弗兰克因为要给孩子们读故事感动得想哭，在读了无数个愚蠢的故事后，产生彻底的厌恶，想将这一切粉身碎骨的孤独。他没办法长久地孤独下去，第二天醒来，照旧又是一个会在孩子脸上啪啪亲几口的好父亲。
聂隐娘即便不做杀手，做了田季安的妻，她会快乐吗？也不会，聂有不得已的任务，田妻也有。这些人杀来杀去，都不是为了自己，却必须要杀。
于是那些完美的景色，就是孤独里最好的一件事，在树林里看云卷云舒，是难得可以小歇一口气的时候，下一刻，就是拼得你死我活。
故事结尾，聂隐娘去找魔镜少年，送他回新罗国。看上去喜气洋洋，却是送他去找新婚妻子。
这跟唐人传奇中的聂隐娘早就不一样，但导演要讲的，就是这么一个孤独的故事。
一个人，没有同类。孤独是可耻的，却是不可翻转的命运。
孤独的人走出电影院，没过多久，又将戴上他们各自订制的面具，去做俗世里，看起来喜怒哀乐皆有的人。
其实有时候，只是想像聂隐娘一样，面无表情，偶尔哭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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