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仙妮熊
早在 1991 年,Decca唱片公司就做出了可能是商业音乐产业一个世纪以来最英明的决定。在“三高音乐会”赚得满钵后,总裁们都想着如何再捞几笔这样的意外之财,这时一个年轻美国制作人迈克·哈斯(Michael Haas)想出了一个绝妙主意:重录纳粹时代被禁的音乐。
这可不容易大卖。希特勒将犹太人的音乐、无调性音乐、现代派、爵士乐和政敌的音乐统统斥为堕落艺术。一打作曲家被从历史中抹去,永不回归。有些被杀害,有些被迫流亡。战后,纳粹遗毒对德国音乐仍有影响,年轻音乐家不愿往回看,依然支持对古典乐光谱中多种流派的封禁。哈斯主张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文化平反。
当时 Decca 的总裁是德国人罗兰·科默雷尔(RolandKommerell),他的叔父曾与深度落水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共事。科默雷尔深明大义,给哈斯开了绿灯,让他策划“堕落音乐”(EntarteteMusik)系列。
在久被遗忘的茫茫乐海中,从哪里开始?哈斯从战前出版商的目录里收集了300 位作曲家的名字,但很难找到乐谱,评价其贡献。谁知道上世纪20年代的热门如恩斯特·克雷内克(Ernst Krenek)的黑人爵士歌剧《强尼奏乐》和埃里希·沃尔夫冈·科恩古德(ErichWolfgang Korngold)的《赫利亚纳的奇迹》会不会取悦现在的听众?为何虔诚的天主教徒瓦尔特·布劳恩费尔斯(WalterBraunfels)也被禁了呢?表现主义者弗朗兹·施雷克(FranzSchreker)应该得到“schrecklich”(糟糕透顶)的双关绰号吗?
哈斯带着这份名单去伦敦市郊找到了耄耋之年的贝特霍尔德·戈尔 德施密特(BertholdGoldschmidt),这位被遗忘的作曲家对魏玛时期的音乐记忆犹新,却是希勒特禁令中最不幸的受害者之一。1932 年他被誉为“德国音乐的希望之星”,次年在柏林有一场歌剧首演,而希特勒上台后他失去了一切。在英国避难期间,他为人所知主要是因为帮助完成了马勒的《第十交响曲》。“堕落音乐”改变了他的命运。1996 年他 93岁高龄离世前,已经看到自己所有被遗忘的音乐得到录制,还依然笔耕不辍。
Decca 的平反计划是对未知领域的一次非凡探险。哈斯录制的所有唱片几乎都不落俗套,击中要害。听过布拉格录制的帕维尔·哈斯(Pavel Haas)的歌剧《江湖骗子》(TheCharlatan)后,没有人会忘记这位捷克作曲家的命运——被囚于特雷辛集中营,然后送进奥斯维辛的毒气室,终年 45岁。等到古典录音业 90 年代中期陷入低迷,急于缩减经费的领导们叫停了“堕落音乐”系列,其时哈斯已经录制了 31张唱片,改写了相当一批历史判决。
驱逐的规模让信念低头。戈尔德施密特曾告诉我他个人就认识 100多个作曲家逃离德国。我希望《被禁的音乐:纳粹封禁的犹太作曲家》一书能够讲述哈斯的堂·吉诃德式的使命。也许因为找了一家学术出版社,他决定把网撒大些,将纳粹禁令放在更宽的德国反犹文化背景中考察。新书的前三分之一没什么新意,压制始于 1850年瓦格纳化名撰写的小册子《音乐中的犹太性》,他声称德国艺术中犹太人无法获得原创性。希特勒将这一指控作为文化清洗的指导。
20世纪之交马勒生活的维也纳,公众心目中将犹太人等同于超现代潮流,是针对助推德国音乐崛起的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的解毒剂。阿诺德·勋伯格的无调性冒犯了中产阶级的耳朵,与享受的预期背道而驰。犹太人背上了毁掉德国确定性的骂名,对之进行清洗的要求此起彼伏。哈斯发现首次在音乐上使用“堕落”一词的人,可能是马勒的密友、著名学者圭多·阿德勒(Guido Adler)。阿德勒在 1917 年的一篇文章中号召“音乐长矛挺进”来阻止“堕落”的扩散。到了 1920 年,维也纳大部分引领“堕落”的人都逃去了自由的柏林。彼时柏林,写了几出情感高度激动的歌剧的弗朗兹·施雷克正与勋伯格并肩教育新一代德国作曲家。施雷克有一半犹太血统,在行内不太吃香,但他启发了克雷内克、戈尔德施密特、麦克思·布兰德等人搞出了一种“时代歌剧”(Zeitoper)——讨论当代社会问题的歌剧。他本人的歌剧则充满了情欲并发症。1934年他死于流放途中,一个纳粹批评家说施雷克是“音乐界的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指那位性少数群体的著名解放者)。施雷克的歌剧第一次录音就是在“堕落音乐”系列中,如今在堕落的 21 世纪德国导演制歌剧大潮中得到了小幅复兴。
哈斯在复杂的讨论中填入了无数材料,缺点是有时会在年代上跳来跳去。他绕过了最显赫的流亡者如威尔、勋伯格、欣德米特、策姆林斯基,有时会过誉那些被忽略的作曲家的价值。然而他的新书绝对是一段淹没历史的提纲挈领之作,矫正了标准音乐史,对 20 世纪的文化和政治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