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于晓丹
西方和东方着装理念有着明显不同。西式服装强调贴身合体，而东方则讲究衣服与身体之间的空隙。我们看到一些随意又自然的服装，会立刻说，这是有东方气质的。如果懂点服装制作，则会从技术的角度看，东方式服装有别于西式服装，往往在于不使用“省道”——“省”读作sang，三声。
省道，这个读起来颇有点荡气回肠的东西是什么？
衣料本来是平面的，将它放置在凹凸起伏的人体上，两者之间会产生余量。将余量抹去以使服装产生立体效果的技术手段就是省道。简单说，省道能让身体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
不妨找出自己一件最普通的西式衬衫或西服吧。看看前片的正面，胸部的上下左右多半会有一条甚至两条缝合线。翻到背面，如果将缝合线拆开，就能看出它是由一个尖、从尖岔开的两条略带弧度的腿边组成。两条腿边缝合以后，形状像一支尖锐的飞镖。省道的英文正是“飞镖”，dart。
一般穿着者大概很少会留意这条缝合线，一是它通常细小隐讳；二是这条线可以在设计师手下变出多种完成形式，完全失去飞镖模样。可无论怎么变化，它都是改变衣服结构的利器。一个放置精准的省道之于衣服，就像一个放置正确的句号之于文章，有锥心之力。这个说法并非完全修辞。由于女性的身体特点，女性服装最重要的省道大多位于女性乳房周围，如果画出连续的动图，的确像从肩、领、袖窿、胸口，或者从腋下、下摆处纷纷射向离女性心脏最近的身体最高点的飞镖。这支飞镖的位置和切入方式，可能直接决定着我们在镜子中看见自己时，会不会感叹说：“啊，如果不能得到这件衣服，不如放弃生命吧！”
服装史上，让我们发出这种感叹的省道案例实在太多了，早年的西式服装大师，比如Balenciaga， Dior，后继的Givenchy，YvesSaint Laurent等，个个都有美妙无以名状的省道流传下来。已故的Alexander McQueen，是我看到的当代使用省道最伟大的设计天才。他在制作服装时，“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拿着手术刀的整形医生”，他的很多省道的确如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在身体上划过，1997年的那件“lapupee”(玩偶)西装夹克，从肩头领口出发的两条逆向长省道，一刀划向心脏，利索得让人哀伤。
要说哀伤，2014年9月，我在纽约时装周上还曾为Ralph Lauren的一条“法式省道”落了泪。
那条省道出现在一条长裙上，从腰际侧缝指向胸脯最高点，再往下拉长，向后片继续延伸，经过臀部，最后消失在宽大的裙摆里。它看上去是那么精密，把女模特玲珑凹凸的身体流线表现得那么圆润无余。长裙从我眼前飘过的一瞬，真让人有种久违的幸福感——“啊，终于又看到了一条完美省道！”幸福，是因为现在，不要说艺术的，就是技术讲究的省道都很难得了。法式省道因为是逆着肋骨方向，且比一般从肩或袖口处出发的省道长，要拿捏得当，设计师在模特身体上摸索的时间一定更多；若想把这支不能用直尺而只能用“法式曲线尺”(见下注)画就、略带弧度的飞镖缝到完全贴合胸脯曲线，不至于让女人产生乳房似乎被削掉一块的痛感，缝纫者付出的耐心也一定更多。
法式省道时装周结束后，我曾去Ralph Lauren苏荷店跟经理聊天。她告诉我，直到现在，已是75岁高龄的Ralph Lauren在每场秀前，仍会亲手为模特试衣。YvesSaint Laurent的晚年也是如此。若问设计师最幸福的阶段是什么？答案多半不是T台而是试衣。用那双每一条手指纹路里都包含着磨砺了几十年技术的手，在模特身上最后一捏一折，成就衣服与身体最美妙的关系，还有什么比这更享受的时刻呢。
当然不是所有衣服都必须使用省道。技术上讲，弹性面料或采用其他技术手段比如斜裁等，都能不用省道而仍制造出贴合身体的效果。观念则是另外一回事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东方生活方式在西方时髦起来，连乔布斯都去印度朝圣，瑜伽盛行，讲究剪裁精准、紧合身体的服装就不再那么主流，至少不再是时尚的全部了。所谓有“禅意”的服装风格越来越受追捧，出现了很多随意、宽松、自然主义的服装品牌。这类衣服当然都会选择不使用省道。我们的杭派服装也属这一类。
不过，因为风格而选择不使用省道，与因不会而不使用省道，效果是不同的。设计师当然对此心知肚明，穿着者其实也看得出来。优秀设计师们都有很多无省道的作品，可看见它们的时候，你却似乎还能感觉到省道的存在，或者能感觉到它曾经存在过、最后被设计师有意放弃了的痕迹。常听女性朋友说，“我就喜欢那个牌子的衣服，它最适合我。”可那个品牌并没有多么奇特，恰恰相反，平淡简单。那么让她感觉适合的是什么？多半是那件衣服对她身体的关照。这个关照可能让她感到安，也可能不安；帮助她掩盖脆弱、保护不完美，或者相反，夸大她的脆弱、袒露不完美。总之她一定从那件衣服看到了设计师对身体与衣服之间关系倾注的心。
在现今仍活跃的设计师里，山本耀司可能是最少使用省道的一位。他最重要的主张是衣服与身体之间留有空隙，让人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他把它称为“间”。这个“间”的微妙，有既形而下也形而上，让你既觉妥帖又有一点躁动。虽然很少使用省道，可省道并非不存在；也许常常是不稳妥地存在。我们穿着他的衣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会犹疑：“这是我要的样子么？”可最后，它对你的撕扯、别扭、叛逆，都让你的身体更无法将它放弃，就像无法放弃无论多么悲哀的生命一样。这可能是东方式服装最让人着迷的地方。
我自己也曾使用过模特试衣或者走台，有些模特因为瘦，胸几乎是负A罩杯。可是在试衣阶段，你并不能不对那个敏感的地方赋予关注，相反要更关注。从有取到有舍，投向女性心脏的那支飞镖必须更准确才行。
胸口省道French Curve Ruler，是一种用金属、木头或塑料制作的、有多种曲线组成的模板，被用于手工画制各种不同的半径曲线。这些曲线的形状是欧拉螺线或螺旋曲线的一部分。
根据现有资料看，法式曲线尺是由德国人发明的。之所以如此命名，据推测，有可能是因为最早由法国人生产，或者，因为它们被法国设计师使用。
(转自财新文化)
编辑|于萍 实习生|马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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