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禄
与衣服和鞋子相比,帽子的象征意义显然要大得多。早在上古时代,汉语中没有帽子这个词,它被称为“头衣”。后来又叫作冠,贵族男子长到二十岁就要行冠礼,这个仪式很繁缛。就因为复杂得让人看不懂,它的象征意义就让人敬畏了。女孩子在成人仪式上是插一根玉或金属的簪子,叫及笄。今天学生参加成人仪式,有时也会戴一顶帽子,方角拖一条带子,仿佛是博士硕士毕业典礼的彩排,学校希望学生来日都能考上清华北大。可好不容易憋到“成人”的孩子并不领情,仪式结束就将帽子抛向空中。但这种象征意义是从古时候沿袭过来的。
在此揭开帽子身世有什么目的呢?我要说明帽子历来就有意识形态的暗示作用,它的保暖作用在很多时候必须让位给标识或象征意义。说近的吧,大清国在甲午海战败给小日本,李鸿章被皇帝摘去顶戴花翎,这是对一个重臣的最严厉处罚,外国记者也看出来了:“这就像一只公鸡被拔去了羽毛。”民国易帜后,中国人剪了辫子,但有些老顽固还是在瓜皮帽后面拖一根假的,表示对帝制的留恋,比如辜鸿铭。直到今天,美国好莱坞电影里的中国人还常常拖一根老鼠尾巴,戴瓜皮帽。其实他们不知道,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交际花、舞女及电影明星的帽子款式,跟伦敦、巴黎是同期上市的。不信,有老照片为证,胡蝶、白光等美女就戴过。
建国后,劳动人民为了表示进步,头顶的风景焕然一新,那时候帽子的主打形式有:解放帽——蓝布的,形状跟解放军军帽相似,戴者以干部居多;鸭舌帽——粗毛呢的,偶尔有暗色调小方格子,戴者以工人居多;八角帽——也是蓝布的,跟毛泽东在延安戴的一脉相承,以公务员居多;孩子则戴海夫绒护耳、灯芯绒面料的帽子——我就是戴着这样的帽子进校门的。还有一种空军帽,软软的沙皮,上面有护眼罩,家境好的小孩子戴着招摇过市,羡死人。文革后,帽子又发生了一次演变,人人以头戴一顶象征革命的军帽为荣,女同志也不例外,为“不爱红装爱武装”作出形象注脚。军帽若再能配一颗红五星,赛过大奔配上了8888号的车牌。上海与当年新四军根据地不远,故而常看到有人戴新四军帽子。因为这种灰布帽子与满街都是的绿帽子相比当属另类,前面有两粒钮扣,也有点文艺性,戴的人也沾了郭建光的光。
我等小混混戴军帽纯粹是为了赶时髦,而且从小就反骨突出,在帽子里衬一圈硬纸,弄成大盖帽的样子,学《红日》里的张灵甫。临考试了,在走廊上堵住老师就怪声嚎叫:“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工宣队老师傅看到了,啪地一手盖上,帽子就像戳瘪了的灯笼,再也神气不起来。
戴这种帽子的另一种危险在于内部,放学了,有高年级的学生在背后一个饿虎扑食,抢了帽子就末路狂奔,这一招在旧上海叫作“抛顶功”。电影《三毛学生意》里的三毛来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接受抛顶功的训练,在苏州河桥头伏着,看到坐黄包车的有钱人,戴礼帽,悄悄跟上,等车子下坡,上去一把摘了,飞奔而去。解放后,这种标志着有钱阶层的铜盆礼帽就没人敢戴了。
再后来,有一种绒线帽出现了,有鸭舌头,软而松,色彩多种,但上海人不好好戴它,在顶部与头发之间弄出半个拳头的空间来,并给起了它个诨名:“懂经帽”。今天的小青年不知道“懂经”两字的含意,回家问老爸去。“懂经帽”的出现,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回潮的“新动向”,上海人一直喜欢小小地冒险一下,寻找刺激。但既然帽子有阶级性,就难以流行长久,“懂经帽”也就撤出柜台了。
好在十年动乱结束了,帽子也跟松绑了,它是与脑袋最亲密的服饰。鸭舌帽被叫作“阿福帽”,有了亲切感,格子更大,色彩更大胆,风行一时。与墨镜风衣配套,行进在街上,赛过福尔摩斯的徒弟。但更让人心动的是受外国电影引导,女孩子戴起了欧式的帽子,大的,小的,浅的,深的,丝带飘飘,翻过来可以当作篮子采花。有些女孩喜欢将有舌头的帽子歪戴,那个淘气劲人见人爱。还有细细软软的草帽——上海人总喜欢将它与巴拿马联系起来。
今年可能又将是一个暖冬,戴帽子似乎缺少足够的理由。但扮美又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当它的保暖功能弱化后,装饰作用被提高到形而上的地步。如果你到淮海路、衡山路一带走走,就会发现今年女孩子戴的帽子多半是瞎子的耳朵,有的松松垮垮,是超大型八角帽的翻版。有的像个小碗歪扣着半颗脑袋,模仿当年的嘉宝。浅色硬檐的铜盆呢帽配羊绒大衣,居然淑女得紧。还有一种紫红色的贝雷帽,乍一看,疑似霸王花。
在我眼里,女孩子戴两种帽子最让人心动过速,一种是海军帽,没有飘带的那种,深色,硬檐,戴上后性别特征发生奇妙的错位,有英俊小生的硬朗,小流氓不敢近身。今天港台歌星和欧洲模特儿还戴着它上台走秀,当然抢镜噢。还有一种是贝雷帽,两头尖尖,又叫船形帽,在黑白电影里是女特务、女机要秘书的典型饰品,但女人一旦戴上这种帽子,再披一头卷曲长发,最好染成金黄,要她不骚,导演也办不到。在我由童年向少年过渡的迷茫阶段,戴这种帽子的女人就成了经常相会的梦中情人,帮助我学到了欣赏女人的本领。现在,在新天地的酒吧里,偶尔还能看到戴贝雷帽的女人,配皮夹克和超短裙,所到之处,都会激起一阵疯狂尖叫。可怜我已人到中年了,戴帽子仅仅是为了防寒遮羞(头毛益少),最近我在方浜路二手货市场买了一顶橄榄绿的吉普帽,企图抓住青春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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