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头一次读张爱玲的《怨女》时，讲到民国初年时候姚老太太过世，各房分家时柴银娣的打扮：“每房只有男人列席，女人只有她一个，总算今天出头露面了。她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刘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老了，她对自己说。”老老实实，这句“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其实不是不怵目惊心的――从前的规矩原来是这么苛刻！
华人对三十岁这个关口，不论男女，向来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甚么“二十不悔，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统统都是让人在某个岁数就要有既定或者公认的行为模式，不容个人主义，恍似千人操般倒模出来，没有多大的幽默感空间也是可以想象――三十犹是如此，三十开外更不得了，最好统统乖乖地在工作岗位上不动声色，免得丢外头年轻人天下的现眼――殊不知Sarah Jessica Parker收到《Sex and the City》的剧本，知道要演十三点的专栏作家Carrie Bradshaw时，已经芳龄卅二；型男George Clooney最早潇洒地以急症室医生Dr. Ross身份出现在《ER》剧集时，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三载；还有Dana Delany在2007年第四季的《Desperate Housewives》以欲与Bree Van de Kamp试比高姿态出现的Katherine Mayfair时，其实已经五十一，到近年《Body of Proof》演的明艳照人女法医Dr. Megan Hunt的真实年龄，只不过是条简易的加数算式而已。
Aging Gracefully是英语，中文从来没有这个讲法，译成优雅地老去纵使合乎文义，但在华人的现实生活却总带点超现实的浪漫。《说文解字》虽然说“七十曰老”，无奈现实比较残酷，不再年青立刻等如老的观念非常根深蒂固，上了年纪就必须得有一个固有模式的打扮，可惜市面上只有颜色深沉花样老气的衣服可供上了年纪的一辈人选购。想要像从前已故的英国伊莉萨白王太后那样，穿上粉蓝套装观剧，或者粉红套装上教堂，甚至珠灰套装去参观社区，简直不可思议――那么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穿上可爱自然的颜色，其实平添不少亲民元素，可惜在华人社会里，这样的配搭，别说一众百弹斋主fashion blogger老早月旦一番，当事人身边那些口舌不饶人的姨妈姑爹也会窃窃私语，苦口婆心地劝为什么不先往镜前一站，看看自己今年贵庚，才把娇嫩颜色往身上搬――华人观念里头对于老这回事，骨子里之凶之狠之无情，是超乎想象地欠友善，是不会衍生Aging Gracefully这种欣然面对的正面心态。
Carmen Dell'Orefice
请记着这个名字：Carmen Dell’Orefice。
对时装产业略有认识的都会有所闻，Carmen Dell’Orefice是现在天桥上最资深的模特儿――1931年六月出生的她，今年已经足八十二岁，模特儿生涯逾六十年――一般人印像中的八十二岁老太太，若然环境富泰一点的，大概会像《红楼梦》的贾母：“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甲戌本旁边还有眉批：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Carmen Dell'Orefice也是“鬓发如银”，但不必“两个人搀着”，甚至依旧风华绝代，这个拥有意大利和匈牙利血统的女子，纵使仪态万千，但并非如像多人想象中出身豪门，自小耳濡目染，相反地三十年代的经济太萧条使她的父母百上加斤，终日吵闹甚至大打出手，小女孩只能寄住亲友家中，甚至福利机制下的暂寄家庭，从前广东小曲《红烛泪》有段词说“身如柳絮随风摆，历劫沧桑无了赖”，多少也能道出小女孩童年的坎坷。
1942年，十一岁的Carmen Dell'Orefice随母移居纽约市，美人胚子总有些先天的优点，姣好的容貌足以在芸芸众生的大苹果有资本改写一生。十五岁的时候在教父的引荐下，成功地在《Vogue》当上模特儿，时薪$7.50 美元――根据四十年初电影《Andy Hardy Meets Debutante》里主角提到，口袋中的八美元不足以在城中最好的饭店吃得起一顿饭――根据四十年代至今天的通货膨胀换算，少女Carmen Dell’Orefice当年的时薪在数字上并不低廉，约莫是一百一十美元左右，折合六百七十余人民币，看似巨款，实则不然，事关还在求学的美少女工作日程并非排得满满，当时她们家连电话也装不起，《Vogue》有差事的话，要派信差上门通知，美少女为了节省那一程巴士车费，还得踩看直排轮溜冰鞋去影楼拍摄。
跟年纪相差不远，同样以美丽优雅见称的奥黛丽•赫本的故事又不尽相同――欧洲的这位美少女出身豪门贵族，很多蓝血人的气质是幼承庭而来，就算打仗的时候再吃苦头，有些东西是不会从此丢弃的――当然，Carmen Dell’Orefice好在还有个疼爱她和肯培养她气质的母亲，即使环境艰难若此，仍咬紧牙关送女儿习舞。
Carmen Dell’Orefice除了做模特儿，她还拍过电影和偶然客串剧集，但这一切都不足以让我们对她另眼相看――而是她一生起伏宕荡的故事――她曾经有过三段婚姻，头一任丈夫Bill Miles是个控制狂，剥夺了妻子的经济自主权，基本上仅在她的手袋留五十元零花钱让她备用，可想而知这样的婚姻，就算有恒久忍耐的爱，也不会长久。1958年，她与摄影师Richard Heimann结婚，但六个月后他便离他而去，Carmen Dell’Orefice心灰意冷之余，决定退出这个行业。到了六十年代中，她跟年青的建筑师Richard Kaplan再婚，本来一心一意作归家娘，即因为经济出现问题，在1978年复出重操故业为模特儿，未几三度离婚。到八十年代，她跟著名脱口秀主持David Susskind订婚，可惜一次心脏病发夺去了他的性命，未能共谐连理。
――要是以今天华文娱乐新闻的报导取向和网络百弹斋主的态度，可以猜想到有多少难听的说话。
九十年代，历尽沧桑之后的她投资失误，所有积蓄付诸东流，但后来她遇上了富豪Norman Levy，彼此发生感情――暮年时彼此能找到相扶相持的伴侣，原是件美满好事――可惜Norman Levy在2005年过世，而且他还是前纳斯达克主席伯纳德•麦道夫(Bernard L. Madoff)的老友，Carmen Dell’Orefice顺理成章将再近年储蓄回来的积蓄交到麦道夫对冲避险基金投资，一个骨子里是“庞氏层压式投资骗局”(Ponzi scheme)，骗去投资者逾五百亿美元――大家记忆犹新，2008年十二月，麦道夫被捕，麦道夫对冲避险基金投资宣布破产，2009年由美国华裔联邦法官Denny Chin(陈卓光)判监一百五十年。
是的，高龄七十七的Carmen Dell’Orefice再次一无所有，毕生积蓄付之流水。换了其他人，可能早就崩溃，但她是Carmen Dell’Orefice，优雅地笑笑重新站起来努力工作， 2011年，她庆祝八十大寿，欧洲最大的艺术设计兼表演艺术专上学院，伦敦艺术大学颁授荣誉博士给她，表扬六十多年来在时装界的贡献。
Aging Gracefully不独是外型衣着打扮，还是修养，更是Carmen Dell’Orefice告诉大家的，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积极态度。
Nickelson Wooster
有次在某年青人杂志读到关于Nickelson Wooster的文字，虽则短短二百字左右，图片也是见惯见熟的几张，但内文的“不过对于他的年纪究竟是51还是83至今还是个谜，官方网站和博客上也没有对此事作出正面回答”――对不起，在年前nickwooster.com的其中一条提问中，他不但早已回答是五十(所以今年已经是五十三)，而且还大赠送身高是英制的五呎七，换成公制就是一米七左右――足教我等Wooster铁粉感动不已。
文字上通常都形容这位有型熟男界盟主为“Manhattan based men’s fashion consultant”――字面逐个字并在一起解作〝驻曼赫顿的男装顾问〞，但老老实实，其实这样的工作到底要做些什么？ Bergdorf Goodman在第五大道上那家灰麻石外墙新古典主义的百货公司大概是有他的office，那么德州达拉斯总坛Neiman Marcus会不会也有专用写字楼？这种香港人口中的优差“笋工”底薪可以达多少位数字？有没有年终花红？有没有特定上下班时间？有没有服装津贴？有没有干洗津贴？(别笑，若然晓得在纽约干洗的价钱，光是他那些西装的干洗费，每个月大概可以够两个人去65街的Daniel餐庁吃几顿相当好的法国菜了)？得多少经验才可以入职？――无论如何， Nick Wooster是众多这个年纪的型男之中打扮最有男人味最masculine的一个，再没有一个比他穿现代定造西装更tougher 更粗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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